当然,齐默恩是一个吸血鬼。
……
同齐默恩说过晚安,安卓雅终于可以将灰蒙蒙的夜色和阴暗走道关在门外,从一个晚上吵死人的喧闹中彻底解月兑出来,走进一个充满着温暖与安静、弥漫着居家气息的房间里。
“呜……”拖长的、从容不迫的叫声打破了客厅的静寂,安卓雅伸出食指同沙发上的生物打了个招呼,“嗨,伯爵夫人,晚上好。”
伯爵夫人是一只白色短尾暹罗猫,却有一双诡异的黑眼睛。两个月前的某一个时刻,它跳上安卓雅的肩头,再也不肯下来,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为这里的寄宿者。它实在是一只很古怪的猫,优雅自若却又趾高气扬,不仅没有当宠物的自觉,反而时时刻刻摆出半个主人的架势。好在它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习惯,比如不讲卫生啦,拿家具练爪子等等,所以安卓雅大方地收留了它,而且渐渐把它当做半个房客半个朋友来看待,不收房租是因为要不到。
“呜。”伯爵夫人在她面前来回踱步,然后以模特般的高雅姿态跃上冰柜,摆了一个漂亮的Pose——我要吃饭了!安卓雅果然很明白它的意思,“我也饿了啊。”她进厨房洗手做羹汤,一边叫它耐心等待。半小时后,她端出两份牛排。一份七分熟,自己的;一份鲜血淋漓,伯爵夫人的。一只猫不肯吃鱼却要吃生牛排是件很奇怪的事,更不可思议的是,它似乎对白兰地也有异样的偏好。这一点,安卓雅坚决拒绝供应,太贵了,绝不妥协!所以她偶尔也会想到,这只猫搞不好上辈子真是位伯爵夫人吧?
用过餐的安卓雅坐在书桌前同一大堆报表奋战,被那些烦琐的小数点之后的数字弄得头晕眼花,渐渐心浮气躁,继而气急败坏,最后……放弃。将各式各样的单据、税票、表格统统塞进抽屉里,当它们消失在眼前后,感觉好受多了。
长舒一口气,她需要一些心理补偿来抵销方才的辛苦劳作。踱进卧室,掀开墙上的挂毯,现出合金的保险柜。左旋右转,门开了,取出一个扁扁的方匣子。黑色,上面刻有金色的玫瑰图案,一看就知道是历史悠久的古董。
这是安卓雅最心爱的收藏。
一只面具静静地躺在天鹅绒的底座上。以她精湛的专业眼光判断,这是一件十三世纪的精致艺术品,线条优美流畅,制作精细绝伦,其价值不可估量。但安卓雅之所以喜爱它并不只是因为它贵重。
这张面具以金属铸成一个人脸的造型,它有一副出色的五官,却构成异常奇特的表情,好像一半在哭,一半在笑,如果说悲哀和嘲笑能够融合在一张脸上的话,那就是这个样子了。五官中的眼睛部分,雕刻得异常细致生动……但是,它是没有瞳孔的。整张面孔因此拥有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诡异与魅惑。
每次注视着它,安卓雅都会有一种奇妙的共鸣感,寂寞的现实世界,仿佛有一个同样孤独的灵魂在与她对视。
“呜!”
飘渺的心思一下子被拉回,安卓雅猛然扬起头,伯爵夫人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跳到床上。它缓缓低下脑袋,看了看面具,又转向她,注视她的黑眼睛一瞬间闪过奇异的光芒。
安卓雅用手抚住额头,她一定是因为面具反光而眼花了,方才她居然觉得伯爵夫人有话同她讲,而且像是那张面具是它的熟人似的。
“好吧,好吧。”她站起身,“啪”地合上匣盖,一边抱起它走向保险柜一边对她的房客说:“就算你前世真是一位伯爵夫人,这是你的私人财产,但现在你毕竟只是一只猫啊!做猫还是要有做猫的样子啊。”
一个星期后,安卓雅再度接到翠西夫人的邀请。
“亲爱的,只是一个小型的、家庭式的午餐,三四个人而已。”
她婉拒,立即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有些受伤的语气:“你知道,今天是我的结婚纪念日,我不想一个人度过。”
“对、对不起,翠西姑妈,我会准时到的。”
翠西姑妈的丈夫华特六年前去世了。
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一到目的地安卓雅就开始头疼——翠西姑妈总是显得兴高采烈,像个头顶光环闪闪,主管人间婚姻的报喜天使。餐桌上果然只有三个人,姑妈、她以及伊斯特·海勒,用心非常良苦,也非常明显。
“他真好,”翠西拍拍她的手,“伊斯特前天陪我在医院做了全身检查,耐心极了,所以我也特意邀请了他。”
她点点头,权当回应,“检查结果一切都好吗?”
“胆固醇指数略微高了一点,并不严重。”伊斯特·海勒接口回答,一边打量她,“Ann,你的脸色有点苍白,大概是运动太少了吧。不要总待在工作室里,偶尔还是应该出去走走。”
“就是嘛!”翠西至今还是不能完全理解安卓雅的工作,“天天对着一堆几百年前的老古董,对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来说多残忍啊。青春……多么令人羡慕的、宝贵的青春,应该有某条法律禁止这种不人道的情况。Ann,你太不像蕾莉了。”
安卓雅觉得伊斯特的说法有些过于亲昵。接下来听到翠西的抱怨,她的心情顿时低落。她不愿意被拿来同她的双亲相提并论,特别是母亲蕾莉亚娜。
蕾莉亚娜,曾经是本国戏剧界最璀璨的明星,她那如花的容颜和金红色如皇冠般的头发一度成为这个城市的标志和骄傲。音乐剧的女王,她的崇拜者这样称呼她。
“Ann很特别,”伊斯特·海勒微笑地道,“她不需要像蕾莉亚娜或是任何人。”
海勒说话时的神态很认真,显然真心诚意这样认为。她觉得好过了一些,心底有一点点感动。
用完午餐之后,伊斯特·海勒告辞而去。作为一家大型医院的负责人,他确实非常忙碌。临走的时候,他约安卓雅周末去打网球,她答应了。随后她先是观赏了翠西姑妈新建的花圃,又喝完下午茶,再散了会儿步,一直到五点钟才告辞离开。
回家的路上,想起那拖延了一个星期尚未处理的所得税,安卓雅本能地有了逃避的冲动。她随便将车停在街边的一个车位,下了车在人行道上慢慢散步,然后找了一张长椅坐了下来,开始观察路上的行人和事物。
从小时候起,她就是一个孤僻的孩子,选择鉴定师作为职业,至少有一半是出于天性。她仍然不喜欢同人打交道,惟一例外的就是现在。她喜欢这样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陌生人,观察他们的衣着、步伐、表情来推测他们的背景和思想,就像透过一件古董来猜想它的作者、它的主人和它的时代一样。那种融入其中又置身其外的复杂感觉,像一个令人着迷的游戏。
街灯次第亮起,交映着傍晚的天光,就像一朵苍白的花慢慢地盛开。她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黄昏。
有人在附近驻足,看了安卓雅几分钟,然后走了过来,坐在她的旁边。
察觉到陌生人的气息,安卓雅不悦地侧头去看。
齐默恩。
“嗨。”他向她打招呼。
见到这个人,她有一瞬间的失神。演员?不,外科医生。她离他很近,很容易看清楚他那长得异常细致俊美的脸,上面的线条犹如天斧凿成,金色长发,皮肤平滑,透着惊人白皙。他的肩膀很宽,修长而优美的上身随意罩着一件白衬衫,下面是一条已经褪色的石磨蓝牛仔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