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于多久,风沙子息了下去,他松开她,两人慢慢坐起来,都是一头一身的沙子。浣春咳嗽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要是时间再长些,她一定会因为窒息而死的。
心有余悸,她忍不住问:“沙漠里的风总是这样可怕吗?”
仇无涯将她拉了起来,“沙漠春天多风沙,这还算小的。有时风力可以把驼马吹出数百里外,甚至连整座沙丘都能移走。”顿了顿,他又说:“在沙漠里遇到风暴只能躲不能逃,以后记住。”
她怔了怔,忽然觉得,他待她变得温和了些。不过,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一定是错觉。
“方才……谢谢你。”犹豫了一下,她轻轻说。
他没有理会,惜言如金,“走吧。”
只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仇无涯就又停下休息了,从怀中掏出水袋,无言地递过来。
她正渴到发昏,接过来就往嘴里倒。
只有一口。
脑子立刻清醒了,最后一滴水滚过舌尖,就象尝到了绝望的味道,她握着完全干瘪的水袋,下意识去看仇无涯。
他坐在一丛荆棘的影子里,闭着眼睛。她忽然发现,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到焦枯的地步,脸色也苍白得不像活人。眼窝下是深深的阴影,刚硬的脸部线条更加棱角分明。他紧紧握着弯刀,手背虬曲的青筋隐约可见,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冲动。
或许,当他知道他们已经没有水以后,那把弯刀就会毫不犹豫地落在她脖子上吧……浣春平静地对自己说,居然不觉得害怕。
浣春,唤春,沙漠的春天,其实并不比冬天更可爱。
“没有水了。”将空水袋交还给仇无涯时,她低低地说。
他接过来,看也没看放进怀里,然后继续闭上眼休息,说话不但浪费精力,也浪费唾液,这两样东西在现在看来,已几乎和生命同样珍贵。
什么时候,那把刀会落下来呢?
应该为时不远了吧——假如他们仍然找不到水脉的话……
第六天,两人陷入断绝饮水的噩梦。
昨夜他们宿在一堵石崖下,背风,却很冷。她睡得不安稳,好几次中途醒来,发现他日光炯炯地盯着她,眼光亮过天上的星光,寒意凛烈。她垂下眼,看着他怀中和她分享温暖的弯刀。即使是睡觉,他也不肯放松警觉,这几夜的共眠,她对这一点已经相当明白。
然而,她也只是静静地闭上眼,握紧了怀中的硬物,继续寻梦。
清晨的风清凉,淡淡有些水气,石壁上因为昼夜的温差而凝结了少许露珠,他们以望梅止渴的心情舌忝掉这天赐的一丝救命琼浆,继续望不见尽头地跋涉。
走不出数里,太阳已然如火炙人。此刻,干渴已经完全占据了她的意识。她感觉不到饥饿,脚下像拖了千斤重担,只能一步一步地挪。她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在做什么。抬眼就看见他的背影,挺直而坚决,离她很近——只要伸手就能碰到。她微微有些迷糊,仇无涯一向走得很快的,他是在体贴地慢下来等她吗?
丙然是快死了,居然会有这种异想天开的念头……
贝了勾唇角,想笑,却没有力气。仇无涯若知道一定会开心,他讨厌她的笑容,现在她终于笑不出来了。
正胡思乱想着,仇无涯却脚下一停,眼神凝在远处,她随着望去,竟看见一片碧波绿树,远远在前面荡漾,一时间狂喜嘶声叫道:“绿洲!”就要往前冲。
罢跑出一步,手臂就被一把抓住,却听得仇无涯低低的声音缓缓道:“是海市蜃楼。”
她脚一软,心头沮丧已极,曾听过海市蜃楼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可望而不可及,许多干渴的旅人被虚幻诱惑,往往狂奔到死,想不到今天让自己碰见了。正在发愣,仇无涯的身子一晃,竟顺着她倒下来。
浣春吓了一跳,急忙俯身去看,却见仇无涯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嘴唇全是焦皮,身子也开始发冷,额上连一点汗都没有,他难道是生病了?
在这样的沙漠里,生病就等于死亡啊……
“仇无涯?仇无涯?……”她低声唤他的名字。
没有反应。
“你怎么了?”她焦急地试着轻轻推他,他一动不动,眼睛紧紧闭着,只有嘴唇微微翳动,却不知在说什么。她只得跪在他身边,将耳朵贴近他的唇,极力分辨他的声音,只听见模糊断续的“水……水……”
这两个字一入耳,她猛地呆住了,他已经渴到这个地步了吗?他们断水不过才一日,连她都还能支持着走路,为何他竟然虚弱至此?
那么,方才也不是他故意放慢脚步等她,而是他的体力不足,不能再像前几日那样疾走了……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她呆呆看着他苍白的脸,某些被她忽略的东西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
他从来不在她面前喝水,总是远远走开,举起水囊又放下……
当她喝水的时候,他总是背对着她,从不监视她是否多喝……
心弦一动,像被闪电击中,她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缘故。
自从在枯柳下没有找到水脉,他就不喝水了,一滴也没喝过!
那剩下的小半袋水,全是她一个人喝完的!
早在二天前,他就断水了!
想通的那一刻,她心头所受的震撼无以复加,比那日狂猛的沙暴更甚。
这个假扮匈奴世子骗了她一路,将她逼进这绝天灭地的荒漠,口口声声恨她,发狠说要喝她的血解渴的蛮族男子,这个总是狂妄肆意地轻薄她,从不肯给她一个好脸色的仇无涯,这个冷酷狡猾算计着要挑起汉朝与匈奴争斗的罪魁祸首,竟然会为了延长她的性命而将自己置于这样危险的境地!他难道不明白,在沙漠中缺水数日就意味着死亡吗?
连她这样一个从未经历过大漠生活的中原女子都清楚地知道其中的危险,从小生长在瀚海中的他当然更加了解水有多么重要。
然而,他竟为了他切齿痛恨的仇人的女儿,几乎放弃自己的生命!
从来没有人为她做出这样的牺牲。父母、父皇、欣哥哥……从来没有!
这到底是为什么?
疑惑、迷茫、震惊……各种情绪涌上心头,更多的是感动,一颗心刹那间变得柔软,微微发热,她清楚听到心底的冰层破裂的声音,陌生的潮水涌了出来,眼前甚至有些模糊……
“仇无涯……”她喃喃念着他的名字,“你是为什么啊……”
他当然不可能回答她,脸色更加死白,嘴唇连细微的翳动也没有了。她猛然回过神来,现在最要紧地是找到水来救命,可是在这片干渴的荒漠里,连一点点绿色都是稀少的,哪里去找比血还贵重的水呢?
血……
那个念头瞬间闪过心头——血!
手指探向怀中,握住匕首的同时,她犹豫了——救,还是不救?
他将水都省下来给了她,如今才会这样因干渴而昏迷,于理于情都该救他。
可是,他是将她骗到这生之绝境的强徒,更是处心积虑挑拨大汉与匈奴开战的小人,为国为民都不该心慈手软,甚至应该趁他如此虚弱之际取他命,将他当即刺杀。
何去何从……
天空中,一只黑色大鸟盘旋片刻,收翅落在不远处的沙地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她知道那是秃鹫,专吃腐肉,往往会在垂死的动物和人旁边等待,一旦猎物断气就扑过来大嚼。
苍天、烈日、黄沙、食尸鸟、昏迷不醒的仇无涯……迟疑不决的浣春……
罢了!不再犹豫,她拔出匕首,在自己左腕间,划下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