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隔着长而卷翘的羽睫怯怯地看他,依稀有秋水在眸中流转,让他的心莫名跳得急促了些。
良久,他听到自己有点干涩的声音:“你——就是汉朝的安顺公主?”
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面对一个男人而惊惶失措的一天,但,此刻她的确有想把自己遮藏起来的冲动。
略显削瘦的脸上线条刚硬非凡,浓黑的眉宇下是一双锐利、冷酷、不容反抗的威严的眼,带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阳光从他身后射来,仿佛为他镶上了一道金环,让她几乎不能直视。
良久,她听到一个低沉、威严,又像带点研判味道的声音:“你——就是汉朝的安顺公主?”
她下意识点了点头,一贯的微笑不知为何竟挂不上唇角,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哼!”他低笑,只有一声,冷漠如掠过鼻尖的风,“汉朝皇帝真舍得!”
她浑身一颤,一下子回过神,被冒犯的怒气涌上胸口。这男人凭什么对她如此趾高气扬不屑一顾!他以为被送来和亲,她就会任由宰割忍气吞声?大错特错!
不被察觉地吸口气,她露出脉脉含情的怡人微笑,“右贤王世子吗?多蒙世子体贴,居然亲自来迎接本宫,真是教本宫感动不已啊,今后……本宫定会好好疼爱世子,母慈子孝的。啊……”她像是忽然想起这男于看来比自己大了好几岁,脸上闪过不安和羞赧的神色,“对不起,失言了……”
他的脸色猛地一沉,这女人——竟敢拿辈分来压他!
“噗嗤!”一旁有人忍不住低笑出声,却是方才扬声喊话的那名匈奴骑兵。他年岁甚轻,一张白皙秀气的脸上嵌着一双骨碌碌的圆眼,颇为讨喜。
他警告地狠瞪胆大包天的手下一眼,年轻骑兵赶紧一整脸色,努力做到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他满意地收回恶狠狠的眼光,重新凝视这看来羞涩胆怯、楚楚可怜的汉朝公主,“别以为汉朝公主的身份有什么了不起!在我匈奴只不过是个贡品而已,你最好老实点,休想爬到我母亲头上,更别惹火我!”
他这一说,倒将浣春心头尚存的几分疑惑也化解了,右贤王世子岂会纡尊降贵来迎她这个“贡品”,原来是担心她抢了大阏氏的地位而特地前来给她下马威的啊,她明白了。明白之下,也暗笑他心性幼稚,同时松了口气——若那位匈奴右贤王身旁都是这种人物,倒是好对付多了。
“世子放心,本宫……我会谨守本分,不让右贤王为后宫纷争为难的。”她温柔地一笑,很理解地说。垂下螓首,眼波却愈加清冷——当然,没让他看见。
他倒不曾料她一个堂堂公主会这般怯弱,一怔之下,鄙夷之心顿生。汉人软弱,想来从朝廷到地方莫不如此,难怪对右贤王屡犯边疆缩头不出。
“你明白就好。”他哼了声,拨马走开。彩云忙将垂帷放下,遮住鲍主身形。
送嫁的金吾卫,自黎熵以下,无不面色惭愤。他们都是值宿皇宫的亲卫,出身贵胄,几时见主子被人这般欺蔑过。只是此次和亲形同纳贡,又在匈奴疆域,由不得他们不低头,只得暗自咬牙。
那年轻的匈奴骑兵在心底为这位娇怯怯的小鲍主哀叹,撞到无涯这混账小子手中,当真是命里劫数。
御辇中的浣春蛾眉微蹙,彩云低声劝解道:“公主千万别把世子的话放在心上,只要右贤王疼宠您,谅他也不敢怎样……”嘴里说着,心下一阵凄然。本是深宫内院锦绣堆中养出的玉人儿,却要来这万里黄沙的荒野之地,委身于粗鲁不文的匈奴蛮夫,还得应付一堆正室侧室的攻讦,今后的日子真可谓举目皆仇,吾谁与亲了。
浣春的心思却与忠心的侍女大不相同。方才实不该因一时意气而暗讽右贤王世子的,情势未明之下,只宜静默旁观,徒逞口舌之利又有何益?她向来擅长不战而屈人之兵,硬碰硬大违她平日作风。
或许是因为他那双眼睛吧,太锐利,太霸气,让她有种无法逃遁的恐慌感,才会一时糊涂。幸好及时醒悟遮掩过去。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在脸上挂起盈盈浅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与右贤王世子同行,气氛登时沉默许多,即使两方已结为姻缘之好,此时也实在没法言笑晏晏。
年轻的匈奴骑兵倒是仅有的一个热情之人,没跟在匈奴队伍中,反倒时时凑到御辇旁,隔着车窗跟浣春主仆二人谈笑。黎熵本觉他太过放肆,但见公主欢悦,想到她旅途寂寞前路未卜,也就忍住不提。那右贤王世子却不闻不问。
“巴勒,你的汉话说得这样好,是谁教你的?”彩云好奇地问。
“啊?”巴勒愣了一下,“这个……我娘是汉人,我从小苞她学的,嘿嘿嘿。”说着傻傻地笑,抓了抓头。他娘的确是汉人,从小也是娘教他说话识字,可不算说谎。
“那你娘怎么会到匈奴去的?”彩云同情地看着他,一定是被匈奴人抢掠去的!
“呃……汉人有句话叫千里姻缘一线牵,我爹娘大概就是这样吧,他们一辈子都很恩爱呢。”巴勒笑得开心,肚里却在痛骂无涯那混账,明知他最不会撒谎作伪,偏给他找了个这样的烂差使!
“那世子呢?”彩云又问,“他的汉话也不错呢。”
“是我教的啦,”巴勒颇有几分得意地笑,“我跟无……世子从小一块长大的,还是他的师……汉话的半个师傅哩。”好险!差点说溜嘴,咬到舌头。
原来如此,浣春暗自点头,难怪其他人都说匈奴话,身为世子的他却懂汉话。
含笑听着,心思却转到那位右贤王世子身上。这两日行来,她常常感到他冰冷的视线落到身上,且往往都是在她微笑之时,有如芒刺在背,好几次差点让她的笑容无以为继,可恶!
“巴勒,世子他和大阏氏的感情一定很好吧?”浣春略带哀戚地笑着说。
“大阏氏?”巴勒一副模不着头脑的样子,“感情好?”
“世子一定很讨厌我来分享右贤王,可是我真的不会抢走大阏氏的地位和宠爱的。为什么世子他总是用那种冷冰冰的眼光看我呢?”她笑容黯黯的,连天地的春色都变冷了几分。
“哎,无……世子不是这个意思,他……”巴勒张口结舌,几乎一个头两个大。这种事要他怎么说?长这么大说的慌加起来都没这几天多。
“没关系,以后世子会明白的。”她故作开朗地笑笑,却掩不住眉间的一抹忧郁,更勾起巴勒的同情心。呜……骗这么善良的姑娘会遭天谴啦!
浣春垂下头,唇角笑意转冷,她向来善于为自己争取支持,不露声色的蛊惑最为拿手。
“公主你放心,有我巴勒在,不会让无……世子欺负你的!”他热血上涌地拍胸口保证,不管啦,无湃要报仇也不能拿无辜人儿出气,师父嘱咐他要看着无涯,他这个师兄可不是当假的!
“谢谢你啊,巴勒。”她抬眼,微笑,依旧春风拂面,春意柔柔。
“无涯!”急冲冲的脚步没到帐篷门口,叫声已经传了进来。门帷一掀,巴勒一头闯来。
“叫我世子!”他皱眉,“别忘了现在还没到鸣沙山,万一被那些汉兵听见就麻烦了。”
“少来!”巴勒一挥手,“听到又怎么样?我本就不赞成你用这种手段报复,穿帮更好!”
“你是怎么了?”他不耐烦地看师兄,“这件事不是早就决定了吗,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