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完一只馒头,霍然站起身,将一块包裹布交到青狐手上,说:“你吃剩下的就放到包裹里,做我们路上的干粮。”说完转头出门。
青狐嘴上说不好吃,心里却是爱吃得很,见她走了,忙大口大口塞起来,让一旁偷看的小二惊得目瞪口呆。
他将剩下的馒头全数吞进肚里,才靠在床上睡觉。
这间屋子靠近柴房,屋内摆设不齐,一只木桌上满是坑坑洼洼的痕迹,腿上创痕不断,显然马上就要跪倒在地上,墙壁上乌漆抹黑的全是油烟,床上半边帐子垮倒在边上,不知被哪个小二随后放在床铺上,现下正被青狐盖在身上充当被子。
她回来以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她伸手推青狐,青狐动也不动,反而是舒展地一转身,将身上盖的帐子和大氅一起推到床角,他现在周身仍是丝缕全无,她只觉头上一炸,沉着声吼道:“快起来。”
青狐星目朦胧,半晌才回过神,道:“你这女人到底是发了什么病,呼呼喝喝,我可不是你可以随意呼喝的人……”他唠唠叨叨还要说什么,兜头被一件事物砸中脑袋,幸而东西甚为柔软,他伸手取来一看,原来是一套衣服。雪白的里衣,麻质中衣和半旧的青色外衫,“喂,干什么?”
人类女子脸上红霞已尽数褪尽,脸色苍白到吓人,她冷声道:“快把衣裳穿上!”声音尖利刺耳,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青狐喃喃说:“人就是麻烦,还要在身上套什么衣服,哪个婴儿穿着衣服出生的?偏偏要给自己一层禁锢。”他说归说,身上冷得哆嗦,忙将衣服胡乱往身上套。
她斜眼望去,见他里外不分,正反不明,衣服上带子缠成一结,就像掉到蛛网里的小虫一样扑哧,暗暗叹息,过去将他身上胡乱套上的衣服一件件解下来,先取饼雪白簇新的里衣给他换上。
他低头看到她靠近他胸口,替他将衣带打结,纤长的睫毛几乎擦在他的胸膛上,他竟不知道女人的睫毛这样长,像两把小刷子,他也不管那些,伸手模了一把。
她忙向后仰,说:“你搞什么?”
“挺有意思的。”青狐说,“不搞什么,觉得好看,我就想模模。”
她气结,正要说什么,听到门外有动静,两人齐齐回头。店小二端着热水毛巾站在门口,结结巴巴说:“两位继续、继续,我马上就走。”说着刻意放轻脚步,顺手将房门带上。
“喂!”
“我不叫喂。”她转身面对青狐,说:“请记牢你主人的名字,邢枫。”
深夜,邢枫仍不就寝,在窗边就着暗淡的油灯,手里拿着一块皮毛,穿针引线,不知在做些什么。
青湖,照他的主人的意思,青狐太过古怪,干脆改为青湖,正躺在床上睡意朦胧。
“男人和女人不能随便接触,是真的吗?”
“不错。”
邢枫一根线用完,眯着眼睛穿针引线,说:“如果你随便触碰未婚女子,你就要娶她;如果你碰的是已婚的贞妇,她就只好杀了你再自杀。”最后一句话说得阴冷至极,青湖明明知道已没人能随便伤害他,还是身上一哆嗦。
“那个……”青湖突然想到什么,指着床铺说,“一间房里只有一张床。”
“不错。”
“那个……你又只订了一间房间。”
“不错。”
“难道你等会儿睡到地板上?”
“不。”
青湖大惊失色,“难道你竟然要和我同床共枕?”
邢枫没吭声,右手手指被针刺中,一滴血水滴落到皮毛上,皮毛上沾着油脂,血滴不能渗入,如露珠在荷叶上轻巧翻滚。回头看见青湖双目痴迷,目涩神荡,知他的野性被血气勾引上来,忙将手指送进口中一抿。顺手打开窗户。深秋的冷风夹着寒霜的冷气吹拂进来,青湖一个激灵,神志清明,他暗暗想,“这邢枫既不是已婚妇人,又要和我同寝而眠。床又这样窄,一个不慎……难道……”
他失声叫道:“你休想我娶你!”
说着就要往窗外蹿出,他胳膊被邢枫一把抓住,“你穿上这背心。”
原来邢枫一夜未睡,替他缝制一身御寒的毛背心,毛是狼毛,粗糙但是保暖。邢枫暗暗想,她从未为男子动过针线,当日读古籍时怎样也想不到,蛊狐会是他这样凡事懵懂不知的样子。真是万事要替他操心。
邢枫好像突然老了二十岁,已经为人妻母一般。备感疲惫。
“你先勉强穿着。等回了家再置办新衣。”
青湖将背心穿上身,顿觉上身暖意融融,他挑剔地看了看背心,针脚细腻,即使是不懂女工的人也看得出是精心制作,他故意啧啧说道:“的确是勉强了点。听说你们女人从小都要练习针线女工,你似乎稍微差了点。”
他一口一个你们人类,说得头头是道,好像对人的生活非常了解。其实他的知识全部来自几个到深山打柴的樵夫。樵夫生性粗直,不谙繁文缛节,他也学到他们肆无忌惮大大咧咧的性情。
邢枫见他挑剔不已,怒极反笑,“不错,我的确做得不好。”
青湖洋洋得意地说:“你还有点自知之明。那就不错了。不过听你的名字叫什么邢枫,不像女人,反而比较像个男人。”
他从狐到人,从不能言语到巧舌如簧,正是担心自己的能耐没处使,自然全用在邢枫身上。
想到他死前所受的痛苦,心里一凛,一般女子哪能像她心狠手辣?
青湖本性洒月兑跳跃,本是不会随便记仇,但他死时的痛苦实在难以言表。再世为人,他很想忘记那一切,但又哪里是说忘就能轻易忘记的。想到在她手下受到的苦楚,他顿时血气上涌,双目阴晴不定地看着邢枫。
邢枫知道这时和他目光对上,定要生事。到时候仇恨未报,反而先自受反噬之苦,也不去看他,冷声说:“不错。”
青湖根本忘记了刚才说的什么,听她答一句不错,错愕地问:“什么错不错的?”
邢枫冷冷说道:“我的针线活做得不好,不错;我的名字像男人,也不错。我根本就是个男人。”她冷笑着斜睨青湖一眼,“一路上你都没发现吗?”
说完她在包裹里取出干净油布铺到床铺上,径自睡去。只剩下青湖一人站在灯下。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偷偷窥视躺倒在床上的人,她胸脯高耸,腰肢纤细,难道竟是个男人?或许正因为她是个男人,才不在意两人共处一室?
青湖哪知道邢枫是信口胡诌,几乎想了一整晚,天蒙亮才小心翼翼地躺在床沿儿上,眼睛还不时瞅瞅睡得正熟的邢枫。
走了三五天,青湖仍不时窥探她的胸部,最后确定,她的的确确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她只是胡说逗弄自己而已。他也开始明白,人世间最简单的道理,也需要长时间的模索。
第3章(1)
寒冬腊月,庭外红梅绽放,枝头留有残雪,胭脂红压着雪白,颜色分明,格外动人。天上寒鸦过境,几只小麻雀落在青砖地上,拣着地缝里残落的几颗白米。
打起棉帘,一股暖风扑面而来。
房间内温暖如春,寒气都被厚厚的暖帘隔挡在外面。火盆子里炭火烧得正旺,白石盆子里水仙花开得正盛,极清极艳的幽香压着炭火的焦气拂来,让人不觉屋子暖闷。房子正中是红木八仙桌,桌上摆满鱼肉碗盏,热气腾腾。一中年男子坐在桌边,浓眉长髯,重裘暖袍。怀里揣着手壶,一手掀开火锅盖子,鲜女敕扑鼻的香味立刻压倒花朵的暗香,雪白的鱼肉和细女敕的豆腐在浓汤中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