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今夜的月,圆得诡异又虚幻,惨白的月光像死人的脸色,冷冷的,却又无孔不入地自窗棂渗入屋内,鬼鬼祟祟地偷窥着不为人知的隐秘。床头灯火也黯淡如濒死的眼神,随着寒风的怒号,有节奏地摇摆不定,追逐着月光,照出屋里一大一小的身影。
“眉儿,你向娘发誓,永远也不原谅那个狐狸精!”抓着女儿瘦小的肩头,她一字一字,咬牙切齿、怨毒无比地喃道。
“我永远也不原谅那只狐狸精,眉儿发誓。”四岁的女娃儿平板地背诵着这句咒语。已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她就这样陪着已近痴癫的母亲,一遍遍听着耳熟能详的怨诉,发着已说到麻木的誓言。
永远是多远?在她幼小的心灵中,永远大概就像这寒冷的长夜一般,捱不到尽头。
月光一黯,转眼又骤亮,影子也闪闪烁烁阴晴不定,好似鬼怪的眨眼,在酝酿着某种阴谋。女娃儿心头突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恐惧,不敢再想,生怕多想便会噩梦成真,虽然年仅四岁,她却已经历了连大人也难以承受的巨变,小小心灵自然而然地早熟起来。
“乖,这才是娘的乖女儿……”将女娃儿揽入怀中,轻拍低哄,眼神却涣散而无焦点。
好暖……脸颊贴着娘的胸口,就像以前那些寒冷而温馨的日子一样,女娃儿疲累的眼睛再也撑不住地闭上了,就此沉沉睡去。
无意识地拍着怀中的幼女,她呢喃着,“永远也不原谅……可是万一他们把眉儿抢走了呢?……眉儿这么小,那狐狸精又会骗人,眉儿一定会上当的……”渐渐地,她的眼神随着呢喃而愈加阴沉诡谲,“我得想个办法……教眉儿记牢些……不原谅……”
她的视线在屋子里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移动着,最终落在高高的房梁上,就此定住,一抹诡异的笑容缓缓爬上她的嘴角。
之后,她做了这一生中最后一个母性的举动,轻轻把怀里的女儿放到床上,仔细妥帖地盖好棉被,接着,她打开衣柜,取出一匹雪白的细绫……
这是江南近二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就连庭院里的那株百年老梅,居然也耐不住严寒,在这晚凋零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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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后
“沈氏第四代子弟沈德宏,今日敬告列祖列宗,将掌门之位传予第五代长房长女帼眉,”老人神色虔诚地对着香烛缭绕的神龛,庄严祈诵,“愿列祖列宗佑我沈氏代代兴旺,香烟永继!”上好香,他转身对跪在面前的少女宣布:“从今天起,你就是沈家的掌门人,一切行事都须以沈家为重。”
点点头,少女面无表情,明眸宛若冰封,脸色异常苍白,连嘴唇也没有血色。从容貌上看,她不过及笄之年,然而在气势上,却似傲视天人的凤凰,令人绝不敢小觑。
她知道,这一点头,就意味着要撑起三十六条水路、七十二家商号的全部重担,就意味着从此再没有自由可言,就意味着要将全部青春乃至生命交给这个庞大的家族,然而她却毫不犹豫地承担下来,甚至连眼睛也未多眨一下。
老人的面容缓和下来,他何尝不知道这付重担对于这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女来说太沉重,但是自己已有心无力,而诸子侄中均无雄才大略之人,只有这个长女继承了沈家历代商人的精明头脑及强硬手腕。可以肯定,能支撑沈家庞大家业并将之发扬光大者,非此女莫属。为了整个家族的兴衰,他不得不要求她做出牺牲——她要成为家族之长,就必须一生不嫁。待六代子弟中有能接替之人方可卸下重担。
对于一个女子来讲,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了?
“眉儿,你不要怨爹……”老人想要对女儿说句抱歉的话,却被女儿冷漠地阻止了,“爹爹不必再说,帼眉既然身为沈家人,自然该为沈家出力。”她站起来,双眸如冰似玉,“爹爹若没有别的事吩咐,帼眉告退。”
望着女儿纤弱却又倔强的背影,这孩子,是越来越像她早逝的娘亲了……
第一章
江南,山青水碧,尤其是春天,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更是一派醉人风光。
江南的春天多雨,烟雨如丝,蒙蒙乱扑人面,梨花飞雪,杏花坠露,帘儿青旗有人家。
西湖,一艘巨大华丽的画舫中,正有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子在悠闲地品茗。
他名叫施存贵,是北方利亨商号的掌柜,这次来江南,就是要与江南沈家商讨合作进行丝绸贩运的买卖。
天下可能没有几个人不知道江南沈家,除非那人没长耳朵。沈家执领商界近百年,垄断江南水运,真可谓富可敌国,而且沈家出过两代贵妃,对于商人来说,没有官府的支持是很难发展的,而沈家得天独厚的政治资本更为商业的兴隆提供了最有力的保障。近几年来,沈家的大部分事务都由第五代长女沈帼眉主持,凭她异乎寻常的强硬手段和无与伦比的精明头脑,沈家几乎控制了海上船运,又逐步向北方丝路商运发展,这一切,不过短短四年。
据传闻,江南沈家的掌门人是一位只有双十年华的女子,但精明绝伦,只凭四年内将沈家生意扩大近一倍就足可看出她的手段何等厉害,,不过,他有自信在这次交易中成为赢家。
尽避天下人都知道沈家有位女财神,却很少有人见过这位沈小姐的真面目,于是又有无数传言,有的说她美如天仙,有的说她丑似嫫母,还有的说她已被皇上选中,即将继她的姑婆与姑姑而成为第三位沈贵妃。
可惜这些猜测从来没有得到过证实。
细碎的脚步声自后舱响起,施存贵以为是沈小姐到了,慌忙站起,却见两名清秀的垂髫小婢低眉转出,将客厅与后舱间的一重轻纱和一挂珠帘放下,同时,一抹轻盈的身影飘然出现,在重帘后坐了下来。“施掌柜请坐,不必客气。”
语声是低脆的,矜持而有礼,还带着点淡淡的冷漠;
施存贵微有被轻视的怒气,勉强笑道:“沈小姐花容月貌,若被湖上的凉风吹损了,岂非太可惜?难怪要遮着帘幕呢。”语中之意,是暗讽沈家不懂礼数。
“我们这次要商议的,是如何开发江南丝绸生意,不知施掌柜有何高见!”沈小姐根本没有接他的话茬,直接将话题导人正途。
施存贵更觉尴尬,若再扯些鸡零狗碎的闲事,就更显得自己心胸狭窄、轻薄无聊了,初一交手,自己已先输一招,不由将先前轻视的心理尽数收起。
他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打算:“江南丝绸生意,向来局限在苏杭扬泰等几州,若是运到北方销售,想必获利丰厚,而且可以垄断这一带的贩运。由沈家生产,‘利亨’行销,两家联手,必定能在这一行拔得头筹。”说完,他得意地挺了挺胸,想必这个新奇的计划能令沈小姐对他另眼相看了吧?
“施掌柜还有更好的计划吗?”沈小姐淡淡地问。
“呃?”施存贵一愕,难道沈家对这桩生意并不感兴趣?
“施掌柜,不知你有没有想过,江南丝绸的生产、收购全由沈家包揽,‘利亨’在北方只管行销,等于是无本万利,可沈家有什么好处?小女子虽愚,却也还懂得‘勿为他人做嫁衣裳’的道理。”沈小姐的语声依然平淡,却自有一种嘲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