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病症萦怀如此之久,有时他也恍惚起来,不知道介意的是她的病症,还是她那眼中的火苗。
原担忧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祭拜她的坟,不承想这些年她竟熬了过来,几次诊脉,结果都令人心情沉重。
无药可医,药石罔顾。若不是他仍有要务在身,他的确想留下来尽力试试看。
尽什么力呢?她是决计活不成的--
“义父是我害死的。”她苦涩地说,在这位陌生的大夫面前,少有的流露出真性情,“我却连为他恸哭一场都不能。”
“郁闷于心,反而有害。”谷梁朗很平静地道,“姚世伯年纪大了,顺天命而逝,谢小姐毋须内疚。”
秋娘无声的落泪,点点滴滴如珠玉滚落,隐忍在心里的种种情绪,的确已经再也忍不住了;待她收住哭泣,谷梁朗只是安静的陪在她身边,递给她干净的布巾。
“失态了。”她抬起头,问:“谷梁大夫,您还能待多久?”
比梁朗倒是小小的惊讶了一下。他从未表达离意,这位卧病女子怎么猜到的?
“大夫侠气风流,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她恢复从容,“您医术高明,又不像义父年迈归隐,我猜您只是偶遇故人,不忍有违所托。只望大夫临去前能为我荐其他大夫,秋娘铭感五内。”
丙然灵慧!他向来少有表情的脸也隐有笑意。
“这是自然的。”
秋娘也对他笑笑。
原以为只是意外的交会,暂聚后各分东西。虽然萦怀如此之久,但是无力回天的病患,谷梁朗也不会多费心思,省下抢救无望病患的时间,他还可以多救几个应该活得下去的病人。
再说,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只是,上天自然有祂的旨意,命定两人必有其牵扯未尽--
这样病弱,她也过了二十年。
看着和自己相同年纪的凝碧忙来忙去,秋娘默然拥被坐着。
当初父亲知道她痼疾难愈,花钱买了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凝碧替她避灾。打小一起长大,凝碧一年年的如鲜花般展颜,她的病还是丝毫起色也没有。
但是--凝碧,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小的时候,她病得万分不耐,凝碧总是在她身边细心照顾,不畏惧她那暴烈性子,也不过多她一个时辰,凝碧就自居姊姊,不厌其烦地照看着她。
她酷爱读书,凝碧也陪着她识字,有时病得起不了身,凝碧就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念给她听;几年念下来,等她主家以后,凝碧这个羞涩内向的大姑娘,得当她的腿、她的手和嘴,到处和管家伙计们周旋。
凝碧知不知道她心仪的谢大挂着她?她想,凝碧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不讲,只是一心一意的为着她。
“凝碧,妳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正忙着指挥小丫鬟收春衣的凝碧,狐疑地转过头,“小姐,妳不好好的养病,嚼什么舌根?”她模模秋娘的额头,“没事呀!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我要妳说。”只有在凝碧面前,她才会露出那种无理取闹的脾性,“说嘛。”
凝碧好脾气地轻轻拍拍秋娘瘦得伶仃的手,“要我说什么呢?对小姐好是应该的。不说主仆之义,咱们打小一起长大,看妳病得这样,我又分毫替不得妳,这么大一家,就靠妳这身病鼻撑着,小姐不当我是下人,待我比姊妹还亲,我干嘛不对妳好?”
秋娘握着凝碧温软的手,“--若不是有妳在,我早让大伯吞吃了。”
“胡说什么?”凝碧轻轻打她的手,“乱讲乱讲,大爷心是大了点--”她不太放心地睇了丫鬟、婆子一眼,“到底是一家骨肉,误会是有的,怎么可能--”
突然满屋子漆黑,丫鬟们都叫了起来,突觉一个黑影扑上来,凝碧惨叫一声,“小姐~~”接着是一声痛叫。
丫鬟们惊慌得不得了,又有人闯了进来,和那黑影动手,窗户呼剌一声被冲破,两条人影在花园里打得难分难解。
十五月色正明,只见谷梁大夫和个蒙面人拳来掌往,看得人眼花撩乱,丫鬟忙着点起蜡烛,秋娘虽受惊吓,幸好安然无恙。
但是倒在她身上的凝碧却从左而右横了一刀,血流如注。
“凝碧?凝碧!”秋娘拚命摇她,发现她气息微弱,秋娘心口都冷了。
第二章
她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自己的身体过。
只能默默的躺在床上,居然连去看看情逾姊妹的凝碧都不能。秋娘含着泪,只能一再的告诫自己,冷静,冷静,不能在凝碧生死一线间的时刻还发病,让大夫延误了医治。
只见匆匆修好的纱窗渐渐的透出鱼肚白,天慢慢的亮起来,谷梁大夫才满脸疲倦的走进来。
“大夫!”她的心揪紧,觉得心头一闹,又勉力压下惊慌,“凝碧呢?”
“没事了。”他安慰着秋娘,表情仍是平静的,“她的身子强壮,捱得过去的。”
她脸孔煞白地松了一口气。“为什么……”她自言自语,“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他们等不及了么?”
惊慌既去,她开始忖度起来。新帝即位二十年,国富民强,然年年要往北鹰纳贡,又不愿多征赋税,于是大卖虚衔,虚衔官员若有行善实绩,就可补缺为官。大伯想当官想疯了,科举考不上,也买了个孝廉,造桥铺路,救济贫民。
这些事儿没一样不要钱的。大伯经商理家手段又不如父亲,早已入不敷出。父亲过世,刚好给他一个光明正大觊觎家产的理由,偏偏父亲早有防备,将家交给她打理,所以大伯才千方百计的要把自己嫁出去,好在弟弟还没长大前,恣意的使用家产。
就算不如大伯的意,大伯也看在她必死无疑的份上,不至于出此下策。
若不是大伯,她只是菱仙镇一个小小商行主持,行商也无跟人结怨,然而……刺客的目标却是她无疑。
思前想后,秋娘惊疑不定,抬头看着谷梁大夫,却见他也陷入深思之中。
比梁大夫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大夫。”她开口,“可否请您留在谢家庄数日?”
他回神过来,“当是如此。”
为什么“当是如此”?她美丽的丹凤眼闪了闪,却不说破。“那我让莲儿为您在留芳阁安置。”她想了想,“莲儿,安置好了大夫,让冬弟来留芳阁读书。将东厢房整理整理,请夫人来此清修。”
冬弟来了,母亲却怎样也不肯离开佛堂,她心里焦急,却也不能多说什么。
棒了几日平安,她又笑自己争心。等五姨娘遇袭,她又变色。
“五姨娘呢引”秋娘只觉心头瞎闹,眼前一黑,莲儿害怕的扶住她。
“别惊慌。”谷梁大夫镇静了她的惊恐,“她没事。只是手上着了一刀,无大碍。”
“我要见她!”她为什么这么粗心?为什么没把她请来留芳阁?
“我这不是来了?妳干嘛紧张得像鬼似的。”五姨娘晃进来,没事人似的。
秋娘一手拽住她,从头看到脚,看到五姨娘手腕厚厚的纱布,突然落下泪。
“这是怎么了?”五姨娘叫了起来,倒是慌了,“拜托,是我挨刀欸!挨刀的人没哭,妳哭什么呢?”
“对不起……”秋娘咬住嘴唇,努力安顿心绪,不让自己太激动。
“采花贼要来就来,妳管得住?”五姨娘拍拍她,多少年没见这小姐落泪了?“幸好有谷梁大夫……”
秋娘望望其他的人,心口凉飕飕的。挤在她这病房里的仆役,有好几张新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