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的一道目光焚烧,她不动如山。这个厨房是她工作的圣域,没有人可以来打扰,即使是心上人也不许。
终于,男人低咒一声,跨步走出了厨房,留下一室诡异的无语,混入锅炉间的腾腾热气,形成暧昧的对比。
美艳的白衣主厨收敛冷目,抓起刚刚料理好的半截尸体,熟练地扔进热油之─中,全然无视身边的目光暗流。“蔡祺瑞,萝卜花雕好了吗?”
“小斑,虾仁。”
“幼婷,你在旁边模什么?交代你处理的牛肉呢?”
军令下达,所有人连忙抹掉脸上的贼笑,缩着脖子,躲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继续被分配到的任务。
五个小时。她牵着单车,走出餐厅,看着顽固的男人。从下午五点到现在,他足足等了五个小时。
“田野,你不用上班吗?”
他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我是老板啊,总得有些特权。”
她笑,走近他身边。“固执。”
“比不上你。”他涩涩地回嘴,“一件事可以瞒了我这么久。”
“哪一件事?”
他瞪她。“原来还有其它的事吗?当然是吕伯伯的事!”
她安静下来。“……小全告诉你的?”
“对!”他直接承认,反正她一定会知道的。就算他不说,奉全是个老实的家伙,回家以后一定自己认罪。
出乎意料地,她感觉不到任何的不悦反应。或许,也该是时候让他知道了。“是吗?”
“就这样?”他眯起眼睛,“你没有多的话要跟我说了吗?”
她拿斜眼瞥他,青筋在本来就不是很和善的五官上跳动,看起来忒是吓人。但是,她已经太了解他了,这只纸老虎也只会在和她有关的事情上,会莫名其妙地因为类似这样的理由暴跳如雷。
……也够了吧?那个时候的愤怒与伤心,早就已经因为他这些年来的执著和在乎,消融殆尽。
看着男人不悦的表情,心中涌起愈来愈熟悉的温柔感觉。
“多的话?还要说什么?小全不是告诉你了吗?”
他嘀咕了些什么,终于挤出一句:“对不起。”
“为什么突然说对不起?”
他尴尬地扭动肩膀。“因为我一直以为你休学是因为其它的理由。”
她扬高眉。“比方说任性?”
他的脸红了,似乎对自己离谱的误会感到难堪。“你什么话都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是这么严重的事情?”
“告诉你做什么?”她语带嘲讽,“你那个时候可是春风得意,交了新的女朋友,课业爱情两得意,忙得很,我干嘛拿自己家的事情,去打扰一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外人?”
他假装没听见前面的那些话,直挑她最后那句话的语病。“我哥也是外人,你就好意思去打扰他?”
“畴哥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她简单地说。
事情过后,当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她再也无法忍受,需要有一个宣泄的出口,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一直依赖的邻家哥哥。
他似乎还是觉得不满意,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至少你也可以‘后来’跟我说!”
“我在生你的气。”她坦承不讳。
他不确定地看她一眼,声势立刻矮了一截:“……喔。”
瞥见他心虚的反应,她往前跨步,藉以掩饰不停涌上的笑意。
他低咒一声,迅速跟上来,走在靠马路的那边,赌气不说话。
“……那一天,我看见爸爸一个人站在天台的栏杆旁边,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走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告诉他这许多年来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梦魇。“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害怕起来,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然后,我开口叫他。爸爸回过头,只是对我笑笑,什么也没有说。那次之后,我开始注意到,家里一些不太对劲的事情,包括爸爸回家的时间改变,包括他和妈妈之间不寻常的安静。几天以后,我打电话到爸爸的公司,一切的答案都揭晓了。”
他停下脚步,似乎对她突如其来的告白感到惊讶。
她没有看他,继续说下去:“爸爸失业了,可是我和小全一点也不知情。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一天我不是刚好上去天台,爸爸是不是会直接往下跳。”她望着前方,想着这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身体还是忍不住轻轻颤抖。“那个决定,其实不得很容易。那一年,我就要满二十岁了,可是小全才不过高中二年级。总要有一个人牺牲。爸爸不肯说,妈妈也假装没有这回事,但是钱,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没有钱,小全怎么念大学?我是姊姊,我马上就要成年了,所以,就是这样。”
“你没有后悔过?”
“当然后悔过。一千次、一万次。”她冷冷地说,声音里没有一点迟疑。“特别是当有人不停拿这个决定质疑我的时候。”
“唔……”
“但是这些后悔,没有改变我的决定。我可能会成为什么、应该要成为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假设。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就算有,我也看不出我还有任何更好的选择。”她垂下眼,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而且,经过这许多事,我还在‘天下御苑’。表示这个决定,一定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别的对我有意义的东西,并不完全是为了我的家人所作的。或许,我是真的喜欢当一个掌控所有食材的厨师,而不是一个必须和生死、和命运搏斗,而且常常注定是必败的医生。”她想起爷爷的话。
“这些,是我哥告诉你的吧?”他顿一下,涩涩地开口。
“你又知道?”
他冷哼一声,没有答腔。
“畴哥的话当然有一点。”她淡淡地笑,“不过……田野,你知道吗?刚刚说给你听的那件事,别说畴哥,连小全都不知道。”
“啊?”
“在天台看见爸爸的那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小全。”她凝视远方,“我知道,爸爸不会希望别人知道他曾经想过寻死。他的自尊心太高了,就跟我一样。”
他摇头。“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笑,“一模一样的牛脾气,死都不肯认错。”
“你不一样。”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她,肯定地说:“就是不一样。”
望着那双坚定的眼睛,眼眶又是一阵酸涩。
他是真的相信她,相信她不会死抱住自己的尊严,相信她不可能忘记自己的责任。
“话不要说那么满。”她提醒他,“别忘了,我可是对你整整发了好几年的脾气。”
他抬眼望天,显得有些尴尬,“好吧,你一定要提这件事就对了。”
她皮笑肉不笑。“你希望我永远不提,然后一辈子记恨在心里?”
“是我错,我对不起你。我用情不专、我天地不容。”他叹气。“你可以再补充几点,说到你高兴为止。”
她定定地看着他,觉得他这样的认命非常有趣,“田野,你好像很期待的样子。”
“总比你不跟我说话好吧?”
她安静下来。“……你知道我为什么生你的气吗?”
他谨慎地瞥她一眼。“我知道。”
“哦?”她确定他不知道。“说来听听。”
他挑高眉,冷笑,“吕奉先,你以为我真那么笨吗?听你的话,等于是替自己挖个坟墓跳进去。反正我知道,不用说了。”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摇头,“所以我说你根本不懂。”
“哦?那你倒是解释给我听听看。”
她摇头。“真的猜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