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们吃完了,麻烦给我们帐单。”强尼勉强对兰妲一笑,但扫过芮秋的眼光
却告诉她,他在生气。
“在柜抬结帐。”兰妲从裙子口袋中插着的帐单中抽出一张,放在强尼面前,又对
他微笑。“有空来看我,”她轻声说。“我和孩子住在艾坡比,还记得那地方吧?就是
河边那个拖车房停聚的公园。我丈夫和我——我们分了,大概就要离婚,等看看我们谁
能付得起离婚的钱就会离了。”
“真遗憾。”强尼说。
“嗯。”
“兰妲!这边的客人要茶!”
“要走了。”兰妲说着快步走开。
“给我。”芮秋看到强尼拿起帐单在看时,低声说道。他身上的敌意非常明显。
“喔,好啊,伤害外加侮辱,何乐不为?”他的目光全然不似地语气般的轻松。
“别这样,你又没钱,而且——”
“你有的是钱?”他替她接完。
芮秋叹了一声。“强尼,如果我刺伤你,我很抱歉。我只是不太喜欢西红柿酱,看
你把一盘美食全倒上西红柿酱,我不大以为然。我让你看出我的感觉是太粗鲁了,我为
此抱歉。但你也不用这么可笑——”他的表情让她合上嘴。显然她的话并没有平抚他的
怒气。也许如果她坚持付帐他会觉得受辱。他终究是男人,男人对某些事都是很蠢的。
于是她从皮包拿出一张钞票,推给他。“好,好,你赢了,你去付吧。”
他望着那张钞票的样子就像那是条要来咬他的蛇。
“好,我付,我用我的钱付。”他拿着帐单站了起来。从口袋掏出几张绉巴巴的一
元钞票扔在桌上当小费,便往柜抬走去。芮秋只有拿起自己的二十元钞票,默默地跟在
他后头。
他走过时,每个人都转头看他。
“那不是——”
“喔,天哪,真的是!”
“他来这儿做什么?”
“听说是葛家五金店给他工作,他才可以假释出狱的。”
“莉莎不会做这种事的!”
“不是莉莎,是芮秋,瞧!她就跟在他后面。你能相信吗?哦,嗨!芮秋!”
芮秋只有勉强一笑。这里的每个人她几乎都从小便认识了,但还是免不了他们的指
指点点。
“吃得还好吧?”珍已走到柜台,口气稍稍和气地边接过强尼手中的钱边问。他递
出一张二十元。他怎会有钱?芮秋听过政府叫犯人做工会付工资,但差不多是每小时一
角之类的。他关了十年,所以一周四十小时加起来……
她的脑中还在算着,他已朝门口走去。
芮秋对珍匆匆一笑,很快跟了出去。
她赶上时,他人已在停车场,朝她的车走去,他身长脚长,三两下便走到了。任谁
都看得出他的忿懑,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便打开车门坐进去。他绷着脸也坐进车中。
“你就像个耍脾气的小孩。”她边说边准备倒车。
“哦?”他的目光恶狠狠的。“那你就像个天杀的有钱的势利鬼。抱歉我的礼教不
能配合你,女王陛下。”
“别对我说脏字眼,你至少该心存点感激!”
“你喜欢一脸感激状?那我该跪下来亲你的脚或你的呢,老师?”
“你,”芮秋怒道。“下地狱去好了!”
说着她猛踩油门,车往后飞射出去。
“如果你不小心,我们俩都会丧生在这儿。看在老天分上,留神你自己正在做的
事。”他咬牙道,车子吱的一声紧急煞车,后面的保险杆只离砖墙一、两吋。“我的命
也许没你的值钱,但我可不想毁在车祸中。”
芮秋气得说不出话,但也只有绷着脸,专心开车,总算有惊无险回到五金店前,两
人一路再也没说话。
“现在,”她将车停住,转头看他。“我们把事情挑明说出来吧。”
“不必。”他已伸手打开车门走出。芮秋像是当场傍人重重甩了门。不管她气不气
他,他总是要吃东西的。她急急按下车窗的按钮。
“强尼?”
他转过头,扬眉看她,一脸阴沉地走过来,但她已在掏支票簿,根本没注意到。
“什么?”她抬头见他已站在车窗边。
“我先支给你第一个礼拜的薪水。”她抽出笔开始要写支票。
他的头半探入车窗,伸手进来,手臂拂过她胸前时,她登时吓得身子往后,但很快
她便明了他是要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写下去。
“不用施舍我,”他粗声道,他的指头几乎握疼了她的手腕。“我不是待施舍的单
位。”
芮秋还来不及回答,来不及思索如何回答,他突然低低像申吟似地吐出声音,她不
觉望向他。他正看着她的脸,他们就这么对视了一下。他张嘴像要说什么,但又突然紧
紧闭上嘴唇,眼神一片空白,放开她的手,转身走开。
看着他大步离去,芮秋突然吃惊地感觉到自己的心砰砰跳得好急好快。
第三章
他听到车子从后面驶来的声音,但他头不回,也不想伸出拇指拦车。在泰勒镇这个
地方,哪个头脑正常的人会要载他?他是贺强尼,那个杀人犯!世人给他的容身之地何
其之小。
他甚至不能好好吃一顿饭。晚餐的羞辱经验更令他气恼。从小他吃东西唯一的目标
便是趁别人还未把食物瓜分光前赶快下肚,礼仪、餐巾等从来不是重要的事,想不到那
竟对她那么重要!那么,哼!他只有学着照做了。他恨自己在葛芮秋眼中如此卑微,也
气她竟想给他钱。她称那是“先付周薪”,他说那是施舍,不管是什么,光想到要收她
的钱他便一肚子火。
一辆看似崭新的红车呼啸而过,暮色中鲜明的红色更显耀眼。霎时间,强尼几乎是
嫉妒地在看着车子的背影。车中坐了一男一女,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一家人。他
一直想有个那样的家庭。哼!那牢中的十年他想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想象是他没有
发疯的动力。
但此时此刻却是现实。他正走在一条通往最破败贫穷区的路上。放眼所及之处,是
垃圾破屋,赤脚骯脏的小孩在高可及腰的杂草中戏耍。穿着平常家居服的胖女人赤足叉
开腿坐在前廊看他走过。穿汗衫,正搔着胳肢窝的猥琐男人也看着他。瘦巴巴的野狗吠
着冲向他。
欢迎回家。
令人难过的是他是这里的一部分,而这儿也是他血液的一部分。他曾是在这儿戏耍
的孩童中的一个,跟他们一样脏、一样营养不良。他妈妈跟现在他见到的这些女人一样
臃肿懒散,他爸爸则是个动辄口出秽言、伸出拳头的粗人,在家都只穿汗衫,而且还常
是相同的一件。
这就是他从小看惯的人,他的生活经验,他的血里天生就有坏基因。
一度,他曾想逃离这儿。
一度。哼!一度他曾冀求过许多东西。
那是乱土墩上的一栋破夹板屋,屋前一条石子路,停了两辆小卡车,一辆还轮胎全
无。前院有几只小鸡悠哉地走着。从前门可以看到电视画面上的光。
有人在家。强尼不知是该开心或该难过。
他走到门口,从残破的纱门往里望。
有个男人躺在破沙发上看电视。是个满头灰发的瘦老头,穿了件褴褛破旧的汗衫,
手上拿着罐廉价的啤酒。
强尼看着那老头,胸口一紧。
家,不管是好是坏,他是回到家了。
他打开门走进去。
贺威利抬眼看着他,像是霎时间给吓到了,但接着他认出他来了。
“你,”他鄙夷说道。“我就知道你迟早会出现的。让开,你挡住电视了。”
“嗨,爸爸。”强尼并没有动,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