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唯一的优点便是爱看书。事实上,也就是这点才让她第一次想到也许他没有那么坏。
那年她还未满二十二岁,是第一学期教书。那天她刚好值班导护,她看到十六岁的
贺强尼大摇大摆地从学校侧门走出去。她于是尾随他,心想他大概是溜出去抽烟或做什
么坏事。然而他却走到停车场,某位同学的车后座,双脚脚踝交叉伸出车窗,一手枕在
头下,胸前搁着一本书,好整以暇地读起来。
发现时,他一脸桀骜不驯,而她则满心惊奇。
“贺家全是坏胚子。记得吗?以前贺巴克宣布他已信主,自封牧师,接着便向信徒
收钱,说要捐献给阿帕拉契山饥荒的孩童。后来却带着钱走了,又喝又赌,过得无比奢
华。他是为此坐了一年牢,但这还不是他做过最坏的事呢!”申太太咬牙切齿地说。
芮秋心想也许申太太就是当年给那个“教会”捐款的人之一。镇上的人都知道只有
那些比较容易受骗的人才会做那种蠢事。有哪个理智的人会相信贺巴克呢!她只温和地
说:“他哥哥的错不能算到强尼头上。”
“哼!”申太太狺狺然道。
收钱的柜抬员贝蒂虽然不可思议地睁大眼听闲话,但却手不停地把芮秋买的东西放
入纸袋中。芮秋觉得像松了口气,但太阳穴鼓鼓抽动,表示她就要头痛了。她有这毛病
已经多年,从她明白她这辈子再也不会离开这个小镇起就如此了。爱与责任层层包围住
她,像个铁枷锁住她。她早已认命,甚至还能以苦笑来面对她的命运。她一直梦想飞得
又高又远,过个截然不同的生活,而现在她却只像铩羽的鸟。她也算是十一年前那难忘
的夏天的一个受害者呢!
她的生活大概此后五十年都一样:一个小镇老师。作育英才,让年轻的一代体会文
字的力量与美丽,一直是她的志愿。起先她还雄心万丈,但这些年下来她自知要启发这
些学生的想象力、创造力简直无异于在一整河床的牡蛎中找珍珠。只要偶尔有成就是工
作上的一大安慰了。
贺强尼就是一个在文字上有潜能的人,甚至可说是她最抱希望的一个。
一想到他,她真的头痛起来了,她胡乱从皮包里掏出支票簿,希望快走快好。此刻
的她实在没有余裕为贺强尼辩护,何况,不管他多无罪,他都已不是她记忆中那个男孩
了。申太太的东西已结好帐放入推车中,而潘蜜拉也快结完帐。谢天谢地,再几分钟她
就可以月兑逃了。
“贺苏安也只是个小贱货,抱歉我说脏话。她现在在底特律,我听说她在领社会救
济金,三个小孩来自三个不同的父亲,但她却从未结过婚。”
“天哪!”申太太摇头。
潘蜜拉点头又说:“我是这么听说的。大家也都知道三年前贺盖迪溺毙时是全美最
大的毒枭。如果他不是嗑药嗑得晕陶陶,也不会溺死。”
芮秋深呼吸一口,暂且不理会欲裂的头。“我听到的却是他和朋友在船上玩,掉出
船去,砸到了头。没人能证明他除了酒外还服用什么。如果喝酒也算犯罪,那么镇上就
不知有多少犯人了。”虽然她现在对贺家兄妹中的某一人颇为头疼,但她还是觉得必须
指出真相,这也许可以扭转别人的某些观感。她和镇民一样对蜚短流长也很清楚,只是
大家都不知到底传言的可信度有几分。即使如此,大家还是津津乐道。谣传闲话一向是
泰勒镇的特色。她想,闲话一止,恐怕泰勒镇好多人都要闷死了。
虽然她挺身护卫,但她仍不得不承认申太太和潘蜜拉的话中有些的确所言不虚。贺
家人不是泰勒镇镇民心目中的好人,这点芮秋并无异议。她只是想给这个男孩——不,
现在是男人了——再一次机会。她不是要把贺强尼提升到圣人的地步,只是觉得就谋杀
安玛丽一事,他真的是坐冤狱。
“贺威利也到处都有小孩,我还听说有些派瑞区的孩子也是他的。”潘蜜拉低声地
说。派瑞区是坐落于泰勒镇外围的黑人区。虽然泰勒镇的人口头上个个支持种族融和,
但黑人还是自成一个社区。
“噢,简直不敢相信!”听到强尼父亲的丑事,申太太震惊无比。
“我是这么听说的。”
“总共三十七元六毛二,葛小姐。”
“什么?”
贝蒂重复一次,芮秋松了口气,忙开支票给她。贝蒂是她以前的学生,所以不用核
对驾照或其它证件;镇上的人都知道葛家的支票绝无废票,也知道贺家人的支票绝不能
收。
这就是泰勒镇——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底细。
“申太太,蜜拉,再见。”芮秋两手各抱一只纸袋,往停车场走去。申太太在后面
叫她,潘蜜拉也在叫什么,但她只一径朝外走。
芮秋头痛欲裂地开着车,觉得全身像被压榨一光,也许是这溽暑吧!或者是因为支
持贺强尼所受的压力?她一手从座椅旁的皮包掏出一罐阿司匹林,一路开车,一路干吞
了两颗。
“这是我写给世界的信,而世界却从不曾写给我……”
芮秋脑中浮现出女诗人艾蜜莉.狄金逊的诗句。她一向喜欢诗,尤其最近她更觉得
那行诗句就像在写她一样。那诗句象征的是被紧锁在繁琐单调的日常生活中一颗冀望渴
求的灵魂。虽然她不乏亲友,但她老觉得自己踽踽独行,找不到性灵相通的知音。
这些年下来,她已经了解她并不吻合泰勒镇的生活模式。她和家人、邻居、同事、
学生都不同。她喜欢阅读,小说、剧本、传记、诗、书报,甚至麦片纸盒上的文字,她
什么都看。她爸爸喜欢看“每周商讯”和“运动画报”,妈妈和妹妹喜欢看食谱和时装
流行杂志。而她常自己一人可以快活地独处好几个小时。家人都是日子若不排得满满的
便不快乐,而她却以写诗自娱,甚至还梦想哪天会出版。
家人只是对她的“胡诌”纵容地笑笑。
然而她还是爱他们,他们也爱她。
有时她会想起在丑小鸭中的小天鹅那则故事。这些年来她不管怎么努力让自己像别
人,就是怎么也像不了。后来她终于知道只要装得像就好,这不难,又能使日子更好过。
她只要把她所想、所感觉保留百分之八十就可以。
车子驶入大门入口的石柱内,这占地两百五十英亩的庄园叫作“胡桃林”,是葛家
世代的祖居。车一驶入“胡桃林”,她便觉压力像从体内缓缓流失,太阳穴也不那么鼓
蹦悸动了。只要回家,她便会心神舒怡。她喜欢这幢她自幼成长的百年老屋;喜欢蜿蜒
穿过参天橡木、枫树林的车道;喜欢把春日点缀得五彩缤纷的山茱萸和紫荆花,长在后
院的桃树,和冬天绿苹果掉满车道、庭院,冬天结果让他们嚼食的胡桃树。她喜欢看他
们养的几匹马在屋外木篱圈起的草场上吃草;喜欢爷爷及他岳父合盖的谷仓、三个小池
塘,和后院的一大片树林;喜欢她通常停车的那个老式车库;喜欢屋子的白墙红项,屋
前白柱拱出的宽阳台,和通往屋后的石子路。她抱着买来的杂物,走在石子路上,让老
屋的气息、景象、味道抚平她紧绷的神经。回家真好。
“有没有买猪排?你爸说要猪排。”芮秋的母亲莉莎在厨房门口迎她,声音一径是
急躁的样子。莉莎才不过五呎高,差不多九十磅重,而她遗传给女儿的也只有这副细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