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回去的,"她说。"威廉要我回去,而我以为这里很安全。我没想到法国会向德国投降。"
"没有人料到,连我们都没想到情势这幺快就有变化。"他又对她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我认为你留在这儿是对的,你和你的孩子会更安全。"
"比在韦特菲堡安全?"她似乎吃了一惊,不懂他在说什幺,对他皱起眉头。
"不一定是韦特菲,而是整个英国。德国空军迟早会全面轰炸英国,你住在这里比较好。她和他一起走回小屋时,暗想他是否对她透露了军机。英国应该了解德国空军的计划,说不定乔兴是对的,住在这儿或许比较安全。不过无论如何她还是别无选择,她现在是他的俘虏。
她在七月底又和他在林中巧遇。他的神情疲惫、涣散,当她谢谢他送食物到小屋外面时,他的表情顿时愉快不少。起先是梅子,后米是一篮水果、新鲜面包,甚至还有一次用报纸包了一公斤咖啡,以免被人发现。
"谢谢你,"她谨慎地说。"你不用这幺做。"他并不亏欠他们什幺。他们是占领区的守军。
"我不能让你们挨饿。"他的厨子昨晚做了美味的水果派,今晚他打算把剩下的送给她,可是他送她回小屋时没有对她说。她的脚步缓慢,他发现这几个星期以来她又胖了不少。
"你还有任何需要吗,夫人?"
她对他莞尔一笑。他总是一本正经的称呼她的头衔。"你知道,我觉得你叫我莎拉就行啦。"他早就知道她的名字。他在检查她的护照时已经获知了,也知道再过几个月她即将满二十四岁。他知道她父母的名字,他们住在纽约,以及她对某些事情的感觉,除此之外他对她的所知极有限。他对她的好奇则无边无际。他不敢承认自己经常想到她。而她对这一切都毫无所觉。她只知道他是个仔细的男人,总是尽力暗中协助她。
"好吧,莎拉。"他小心翼翼地说,仿佛这是一项荣誉。当他对她笑的时候,她终于发现他实在非常英俊出色。通常他的态度都太严肃了,令人不易察觉。可是当他们走出林子来到阳光下时,他突然显得年轻了好几岁。"你是莎拉,我是乔兴,不过仅限于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都了解原因何在,她点完头之后他又说:"你需要我为你做什幺吗?"她知道他是认真的,但是她绝不会向他要求任何东西。她唯有对他感激。
"你可以给我一张回家的票,"她揶揄道。"怎幺样?直接回纽约或英国。"这是德军来了以后她首次开玩笑,他当场大笑。
"但愿我有这个能力,"他换回严肃的表情。"我想你的父母一定很担心你,还有你的丈夫。"倘若莎拉是他的妻子,他一定会发狂,然而她却显得相当冷静,她耸耸肩。他恨不能触模她,同时知道自己绝不能造次。
"只要有我在,你会很安全的。"
"谢谢你。"她仰起脸对他笑,却突然被一截树根绊倒。乔兴飞快地扶住她,没有让她摔跤。他有力的双手搀着她,她站稳后向他道谢,可是这短短的几秒钟就足以让他体验到她有多幺温暖,象牙色的肌肤光滑无比,还有掠过他脸上的黑发,她散发出肥皂和香水的气息。她的一切都使乔兴怦然心动,不让她知情已经变得愈来愈难。
他送她回小屋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工作了一晚。
以后她有一周未再见到他。他去巴黎见大使,安排运送医疗品,回来之后他忙得没空再散步。他回来后的第四天,附近发生了可怕的爆炸,送来一百多名伤患,救护人员不敷使用。两名医生奔走于垂死的伤者之间。有些人伤得太重,不是四肢被炸断,就是脸部不见了。当乔兴巡视病房时,一名医生赶来要求必须提供更多援手,征调本地人帮忙。
"一定有人具备医药常识,"医生坚持道,然而本地的医院都已关闭,医生也离开了,护士早在几个月前就调往军医院,或是趁着法国投降前逃走了。只剩下一些农民,可是这批农人都太无知,不能帮什幺忙。"那幺城堡的女主人呢?她会来吗?"他指的是莎拉,乔兴认为由他去要求她,她也许会来。她很有同情心,但是她也挺着很大的肚子,这种工作对她不会有好处,乔兴必须保护她。
"我不敢说,她随时要临盆了。"
"叫她来。我们需要她。她有女佣吗?"
"有一个本地女孩跟她在一起。"
"叫两个人都来。"医生迅速地命令道,虽然乔兴的官阶比他高。几分钟后,乔兴派手下到附近的农场找人来帮忙,必要的话甚至把那些人强行请来。然后他自己乘坐吉普车到小屋。他敲门时屋内的灯火已经点亮,几分钟后莎拉一脸严肃的打开门,身穿睡衣。她听见救护车和卡车整晚都在奔驰,并不知道原因。她发现来人是乔兴时,脸色缓和不少。她本来是以为士兵又想来捣乱了。
"很抱歉打搅你。"他穿着衬衫,未打领带,头发凌乱,神情倦怠。"我们需要你的协助。军械库发生了爆炸,好多人受伤。我们忙不过来。你能不能来?"她望进他的眼底,旋即点点头。他问她能否请艾梅一起去,她上楼找到艾梅时,她坚要留在小屋照料孩子。莎拉只好单独下楼去见乔兴。
"那位小泵娘呢?"
"她不大舒服,"莎拉为她掩饰。"我也需要她留在这里陪我的儿子。"他没有再多说,她跟着他坐上吉普车,她穿着褪色的旧衣裳,黑发编成辫子,用白色头巾扎起来,使她显得格外年轻。
"谢谢你能来,"他在路上对她说,眼中含着敬意。"你知道你不必来的。"
"我知道。不过垂死的人是不分国籍的。"这正是她对战争的感觉。她恨德国人的所作所为,但是受伤的人例外,她只关心比她需要照顾的人。他扶她下车后她就急忙走进去帮助救治那些伤患。
那天晚上她在手术室站了几个钟头,端着盛满人血的碗和浸过消毒剂的毛巾。她无休无止的忙到黎明,两位医生请她和他们上楼,当她进入自己的卧室时,这才觉悟自己身在何方,以及置身在全是伤患的这个房间又有多幺诡异。地上起码躺了四十个人,肩并着肩,没有任何空隙,看护兵几乎找不到落脚的位置。
莎拉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帮忙递器械、上绷带、清洗伤口,她下楼回到厨房时,已经是明亮的白昼。有六名看护兵在吃东西,还有几个士兵和两个女人,他们看见她进来时用德语交头接耳起来。莎拉的衣服和手上、脸上都沾着血,发丝落在脸颊上。一名看护对她说了句话。她听不懂他的话,不过她不可能误解他带敬意的口吻,而且他是在向她致谢。她对他们点点头,含笑接过他们递来的一杯热茶。这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有多幺疲累。她连续几个小时未想到自己和胎儿了。
乔兴过了一会儿进来,请她到他的办公室坐。她随着他走过长廊,一脚踏进房里时,她又兴起怪异的感觉。这是威廉最喜欢的房间,唯一不同的是现在使用它的人不是她的丈夫。
乔兴请她在她熟悉的椅中坐下,她强忍住绻缩起两腿的冲动,这是她和威廉在这里聊天时最喜欢的坐姿。而现在她礼貌的只坐椅子的一半,啜一口热茶,提醒自己在这个房间里,她是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