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呢?!”安妮姐立刻问。
“因为他很骄傲。其实他很小的时候就懂得把自己的感情藏起来。我知道他想念母亲,想念得不得了,但是,自从那两个他喜欢的保姆和教师被他父亲赶跑,他便下定决心,决不让任何人,尤其他父亲,知道他心里在乎!”
“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变得愤世嫉俗的原因了!”安妮姐低低地说,好象在自言自语。
“这就是为什么他无论何时都采取防卫姿态的原因,”
罗伯森说,“他绝不容许别人可怜他!也不让人为他难过!
因此他要别人相信,无论人怎么说他,怎么打击他,都伤害不到他。”
安妮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她明白一直教她困惑不已的原因了,现在她明白公爵为什么对别人的感情毫不关心,为什么冷漠专横得象个暴君。
“他一定很不快乐!”她低低地说,声音愈来愈温柔。
“我常常为他担忧得睡不着,”罗伯森又说,“但是不不只是我,全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在他面前露出难过的样子。”罗伯森的脸上露出一股哀伤的神色。
“我想,日积月累的,老公爵那种不近人情、不苟言笑的习性,却传给了他。但是在这层外表之下,他却有副仁慈宽大的心肠;他怜悯这些人,帮助这些人,却不愿意让人知道!”
“他秘密地帮助了这些人!”安妮妲望着手中的大册子,哺哺地说。
“这些年来他一直威胁着要开除我,假如我把这个秘密说出去的话。”罗伯森这样说着,脸上却带着笑意,“因此我的将来全在你手里了,安妮姐小姐。”
“我绝不会出卖你!我很高兴你把实情告诉了我。我一直都无法明白,为什么他这样爱讥诮,为什么硬帮帮地毫不近人情。”
“假如他的母亲,公爵夫人,还在的话,一切便会不同了。”罗伯森说,“她既温柔又美丽。每一个认识她的人都尊敬她、崇拜她。我猜,愈是因为这样,老公爵便愈难忘怀她!只是他这种哀悼方式,不仅摧残了约瑟小侯爵,也深深地伤害了他妻子的心!”
安妮妲的把册子放回了桌上。
“谢谢你,你若不说的话。我永远不会知道。”
“你决不会把它讲出去吧,安妮妲小姐?”罗伯森再次拿眼望着她。“我以我的名誉向你保证!”
安妮妲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她想她应该很累了,奔波了一天,应该只有瞌睡的份了。
而相反地,她却不断地想到了公爵,只是,这一次所想到的他和以往大不相同了,不再是那个专爱指责她行为、令她觉得被藐视而受窘生气的人。
他所想的是罗伯森口里所描述的公爵:一个不幸的小男孩,因丧母而每夜哭嚎;一个因过于喜欢保姆而失去保姆的小孩,甚至连他的家庭教师也因为同样的理由被辞退:当她想到他必须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狗被残忍不仁、近乎疯狂的父亲刺杀,她心里更是难过得受不了——而他那时则还必须同时忍受着丧失母爱的痛苦。
安妮妲发现,公爵所遭到种种不幸,她在此刻想起的小男孩,会变成如今这个凡事无动于衷而又爱好讥诮的人——惟有这样,他才能保护自己不再受到伤害!公爵这辈子所受的苦已经太多了,他决不能再让自己继续受苦,他必须不时与他仁慈宽大的天性对抗——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既然收容了她们姊妹,却还露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
而基于同样的理由,安妮妲又想,他甚至设法要她恨他!于是他一面帮助她,却一面矛盾地去讽刺她,在她所做的每件事里找碴。
他这种攻击性的心里,完全是过去的不幸所刺激出来的,事到如今,不论他怎样想摆月兑,已是根深蒂固了。
“或许,有一天他会找到幸福!”安妮妲充满希望地想着。
她想到雨果望着凯柔时的眼色,想着他宣布要娶凯柔为妻的声音。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就好象来自心底深处,集结了他所有的感情。
而她在雨果身上所见到的,同样也在依凡的身上见到。
他和雪伦一定在第一次相见时,便深爱上了对方。
那种安妮妲告诉克洛赫德伯爵说“只有在小说上才会出现的爱情”,的确发生在雪伦和依凡伯爵身上了!爱芙琳说得对!她说:他们将来一定会成功,因为他们深深地相爱。
“看来,”安妮妲想着、想着,竟说出声来,“那就是一个人所最渴望的了!一份爱情——能让女人充满光辉,能让男人充满热情,甚至在话语里流露出心声。”
“总有一天,”她继续说,就好象在对自己讲故事似的,“一个叫做约瑟的小男孩,在那么多爱被剥夺之后,再度找回了它。”
那份爱定会改变他,她又回到沉思,那样子他便不会和这个世界及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作对了,也不会硬要人们把他想成自私、自大的狠心人,更不会害怕自己与生俱来的信慈天性。
惟有爱,那份他很小便失去的爱,能使他月兑离这种自苦的景况。
然后,她又想起了他眼见爱犬被射杀的一幕,那种因他痛苦而痛苦的心情,再度吞灭了她,她开始明白:她多么想要他幸福!
她曾经恨他,而此刻她依然这样认为;而她为他难过,只不过是想去补偿他多年来受尽案亲欺凌而无人投诉的痛苦罢了!
实在是件怪事!她不禁责怪自己,为什么每想到他所受的痛苦就好象身受一样。
而那种痛苦甚至激烈得象有把刀子插进她的胸膛似的,她更不由得怀疑了:当她再见到公爵的时候,她是否能够再象以前那样对他发脾气,和他抗辩。
她自然再也无法以同样的眼光去看他,怎样也无法再认为他故意激怒她、侮辱她、或批评她;相反地,她会觉得,站在面前的只是一个寂寞的、有恻隐心却不快乐的小男孩。
真是胡思乱想!安妮妲大声指斥自己。我必须睡了,明天还有那么多事要做、要想,更应该想想凯柔和雪伦那笔令人伤脑筋的嫁妆。我为什么要躺在这里为公爵担心呢?她翻转了身子,拍平了枕头,再度企图安眠,但是在她’心里,那股深沉的痛苦依然存在。
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想落泪——为那老远、老远的事情落泪!总有一天,总有人为他补偿这一切的!她自我安慰地想着。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为什么不是你呢?安妮妲倏地坐起身来。
有好一阵子,她无法想象自己在做什么、想什么。然后她才突然明白,这个思想、这份感情,早在罗伯森今晚这一席话之前,便深贮在她的心底了。
她以为她是恨他的,其实相反:和公爵对谈,和他争吵,向他挑衅一一连被他击败,都是件神妙无比的事。
他曾使她非常生气,但是此刻她却不得不承认,当他不在的时候,整幢房子便显得空洞洞,而任何宴会都变得索然无趣了。
她不仅承认需要他留在身边——并且也承认,她以前从不敢承认的,他那漠然而与众不同的外表对她有着不可抗巨的吸引力。
同时她也明白了,她每天醒来直到晚上就寝,她的情绪都因联想到他而兴奋着。
她以前一直拒绝去承认这一点,但是,事实上,她每次妆扮的时候,都因为会遇见他,而尽力做出最佳的打扮。
此外她还有一个从不愿多想的秘密,就是,只要他一出观,她的心就噗噗地直要跳出腔口,脉搏也跟着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