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举步维艰地扶着家具往前走,总算到窗前的书桌边。
费了番劲才坐下,愣愣地看着桌上的纸笔,她的手在发抖,脸上一片湿辘辘的,虽然她还不觉得自己哭了。
伯父很不耐烦地打开本子,撕下一张纸,放在她面前,又把笔尖蘸上墨水,放到她手上。
“照我说的写!”
艾珈妮的手指抖着,几乎握不紧笔。
“亲爱的薛登爵士,”伯父口授。
艾珈妮感到昏昏沉沉的,生命似乎离开了这具躯壳,她麻木地照着伯父说的写下来。
这几个字写得十分辛苦。
“对于你提的婚事我不愿接受,”伯父继续口述,等着艾珈妮记下后,又说:“而且我也不想再看到你,”
艾珈妮放下笔。
“不!”她的声音发颤:“我不能……这样写!这……
不是真的,我要……嫁给他,我要……再见到……他。”
伯父一言不发地拿着鞭子就往她手上狙狙抽来,桌上的墨水瓶被震得摇摇晃晃。“你还要挨打,打到你同意为止?”他问。
“你不要弄错,艾珈妮,打了你我可一点也布后诲,不只是一次,就是一天打个二、三次也是一样,直到你把信写好为止,不然你别想吃喝什么东西!”他俯视着她泪痕斑斑的脸和一直抖颤的手。
“你认为你能反抗我,这种情形有多久蹬守”他轻蔑地问。
艾珈妮知道她不能再做什么,强忍着痛苦,整个人陷入恐惧之中,—背上一记记的鞭痕如同火烙般地痛楚,即使移动一下手都觉得痛——她知道她失败了!拾起了笔,虽然凌乱的笔迹看来就象一只蜘蛛在纸上横行似的,她还是照着伯父说的写了。
“签上名字!”伯父下令。
她签上名字。他拿起那封信,一言不发地带着鞭子往门口走,还从锁里拿走钥匙才离开。
艾珈妮听到自己关门的声音,然后象一只被猎人捕获的动物一样,爬上了床,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身上的痛楚使艾珈妮难以成眠,一直到曙光乍现,慢慢照亮她黑暗的房间。接着她发现自己得假装睡一会儿,因为这时她听到开门声。她恐惧地望着,看看谁向床边走近,深怕来人又是伯父。
一个中国仆人站在那里,是位上了年纪的中国妇人,她在将军府邸服务多年,在好些将军下面干过。
“夫人说要小姐马上起床。”她说。
“起床?”艾珈妮惊异地问:“现在几点了?”
“五点,小姐。”
“为什么要我起床?”
“小姐要外出,”中国妇人回答:“我已经替小姐整理了几样东西在袋里。”
艾珈妮试着要起来,背却痛得几乎要僵硬了,不由得申吟一声。
饼了一会,她才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姐最好起来,”女仆劝她:“不然夫人要生气了。”
艾珈妮确知这女仆所知有限,不能再由她那里套出什么风声了。同时,她也非常困惑:伯母为什么要她那么早就起来?要把她送到什么地方去?也许,她会被送回英国,那样的话如果薛登回到英国,她还可能见到他。
她确知他对那封信不满意,也不相信那是她自愿写的。
但她仍不由自主地想到伯父和薛登谈过,不知伯父把她刻画得如何不堪,薛登可能会受到一些影响。
接着她又告诉自己:他们彼此相爱,薛登不会轻信他人的非议。
她确信他爱她。
艾珈妮很吃力地起了身,随便动一动都会痛,好不容易才穿上衣服,鲸鱼骨架的内衣真象刑具一样,但她不敢冒让伯母光火的危险而不穿。
腰上的鞭痕使她在系腰带时痛得难以忍受,要把手臂套进袖中也颇费了一番周章,然后照伯母要她梳的样式把头发梳好,戴上一顶缎带便帽。她穿戴的时候,中国女仆把她的内衣、刷子、梳子、洗盥用具、睡袍、拖鞋等放到手提袋中。“还有那些长服呢?”
女仆摇摇头,说:“夫人只要我收拾这些东西,没有别的了。”
艾珈妮更是如坠五里雾中。
伯母不是要她坐船回英国去吗?在整个航程中就只让她穿这么一件长服?如果不是送她回英国的话,又把她送到哪里去呢?艾珈妮拾起了手套和手提袋,女仆到伯母那边转了一趟回来。“夫人在等你!”她奇怪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到了走道上,才发现伯母就在房外等着,一看到伯母的脸就足以知道她有多生气了!
“我们要去哪里,爱蜜丽伯母?”
“到了那里就知道,”伯母回答:“我不想告诉你,艾珈妮,我对你的行为嫌恶极了!现在却得和你一起出去,我不想和你说话。”
“好的,爱蜜丽伯母,”艾珈妮说:“但是……”
在她还能再说什么以前,伯母已走到前面,她只好跟着下楼,大门前停了一辆马车。
她突然害怕起来,不知将发生什么事,他们要带她去哪里?薛登怎能找到她?一时始有股狂野的冲动,只想从这里跑开,不愿坐进马车里,也许跑到江先生那里请求他们保护。
但伯父一定会运用权势逮她回来,他一定毫不迟疑的这么做,她不能再把江氏夫妇拖进这不愉快的事情中了,此外她还有个感觉,在她还没到他们家时,仆人就会奉命把她追回来,必要时还会强迫她。
那实在太丢脸了!不只如此,更因为她背部痛得很厉害,一定跑不远的。
伯母到了门廊,那里有好几个中国仆人,艾珈妮突然看到阿诺正要打开马车门,她立刻想到,这是和薛登联络的唯一机会了。
她能说些什么?她要怎么告诉他呢?艾珈妮来到前门,看到最下一级台阶上,有一片蓝色的东西。天色还早,台阶还没有象平常早晨一样刷洗过,看来是一只蓝八哥掠过屋宇时,落下的一根羽毛。
艾珈妮弯腰把它拾起采。
伯母进了马车,艾珈妮把那根羽毛放到阿诺手中,努力想记起广东话“贵族”怎么说。
她记不清了,只有换个字眼,压低声音说:“拿给英国官员。”
阿诺握紧了羽毛,向她点点头。
艾珈妮尽量放低声音,但她进入马车,坐在伯母身边时,伯母还问:“你向那个仆人说什么?”
“我……我说……再见。”艾珈妮迟疑了一会儿说。
“用中国话?.”伯母问,她手中拿着一把扇子,就顺势朝艾珈妮脸上敲过去。
“你没有权利用别的语言说话,只能用英文!”她说:“难道你伯父处罚你还处罚得不够?你还要和中国人攀交情?”艾珈妮没有回答,伯母打在伯父昨晚甩耳光的地方,一时痛得难以忍受。
伯母没有再说什么。
马儿疾驰,向山下奔去,艾珈妮知道靠近海了,却不是朝城区的方向。
艾珈妮看到前面有一个军用码头,一只军用大艇在那等候,一些水手穿着雪白的制服站在跳板旁。
伯母下了马车,艾珈妮跟在后面到码头上。
他们登上军艇,艾珈妮注意到艇上没有英国军官管理,只有一个中国人负责指挥,显然有意如此。
“他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们能去哪里呢?”她狂乱地猜想。
跳板收回艇中,引擎转动,航向蔚蓝的海面。
艾珈妮知道他们向西驶去,一路经过好几个小岛,她很想问问究竟要去哪里,但又不敢打断伯母那无情的沉默。
伯母笔直地坐着,对眼前掠过的景致或海岛毫无兴趣,一只手紧握着象牙柄的遮阳伞,偶而拿起扇子拍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