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她这娘,嘴里从不曾留德过。陶然偷偷翻个白眼。
“我去欧洲出差,两天前才回来。”对了,附带说一下,还失了恋、生了病、丢了工作、没了住所。但这些她自然没有说出口。
陶然虽然从小因著迷糊就大小祸事不断,但老早就学会了一件事,就是她母亲不会帮她。与其说母亲想训练她独立,不如说她母亲爱自己多一点比较贴切。人家丧了父的孤女寡母是相依为命,她这个失了老爹的孩儿是有了个严父厉母。
所以她从高中时代就自立自强了,即使是现在这种落魄时刻,也不曾考虑过回去向母亲求助。
“不管你那么多,总之你回屏东一趟。”苗影贞是没什么耐性,她也不是事事会监控女儿的人,女儿的事她总不太管。事实上若非有事,母女俩大半年才通一次电话也不是没有的事。
“有事吗?”陶然问道,实在是有些疑惑。
“你棻阑姨婆过世了。”苗影贞说,好像这样就可以解释一切。
棻阑姨婆?那个有点不合群,不跟儿孙往来的姨婆?陶然对这个姨婆的记忆有限,因为她接触到她的机会很少,只不过姨婆倒没像排斥自己儿孙那样的排斥她,所以偶尔可以和她谈上两句。
棻阑姨婆过世了,而母亲要她回去?不要说是远亲了,母亲和棻阑姨婆也不熟络,怎会要她回去呢?
“回去奔丧吗?”陶然问母亲。
“都出殡了,奔什么丧?!”苗影贞说。“你姨婆留了东西给你,律师要当面告诉你。”
“给……给我?怎么会?”这可教陶然诧异极了。
“这就要去问你姨婆了。总之你就回来一趟吧!”苗影贞的语气意味著这事就谈妥了,可以挂电话了。
陶然当然了解她的母亲。“哦,我明天就回去。”
币断了电话,陶然还是愣愣的。
棻阑姨婆留了束西给她?为什么?
地方客运的车破破旧旧的,上面坐了些当地的人,有的阿婆手中还拎著菜篮。
车上的乘客不多,陶然坐在靠窗的座位,任窗外既熟悉又在现实里变了形的景色飞掠。这车上的人好像都彼此认识,只有她像个外来客。她沉默的独坐一隅,想起她那个姨婆。
棻阑姨婆之于这个地方也像个外来客,在当年她幼小的心中,一直私心以为棻阑姨婆是台北人,那时候的台北对年幼的她来说,可以和自由、独立画上等号。
是的,棻阑姨婆有台北人的特色,虽然大家都说她是个顽固的老太婆,但是她对这位姨婆总是好奇幻想多过畏惧。她和棻阑姨婆接触的机会也有限,但印象总是深刻。母亲由于守寡得早,年节时她总是陪母亲在外婆家过的。
每回回外婆家,她就会溜到隔壁独居的棻阑姨婆那儿,而棻阑姨婆总是冷冷地看著她,不过也不禁止她去玩就是了。
棻阑姨婆屋里有许多新鲜玩意儿。长大后她才知道,那些都是当年台湾少有的舶来品。
听说棻阑姨婆的丈夫是日本人。而很多关于她的事也都只是听说。
“也不知道棻阑表姊这样算是好命还是歹命!”陶然曾经听外婆这样说。
小时候的她是喜欢棻阑姨婆的,不止是因为那些有趣的玩意儿。亲戚们每回看到她时,几乎一贯的反应都是看了一眼后便重重地叹了口气,附加摇了几下头,好似她多么不幸似的。他们总爱说“女孩子应该怎样怎样”、“女孩子不能怎样怎样”,当时的她年纪虽小,却懂得自己不喜欢听这样的话。
而棻阑姨婆从不会这样说……
“小姐,到了啦!”司机先生的声音打破她的冥想。
陶然回过神来,才想到刚上车时有交代司机先生到了时叫她一声。
下了车,陶然举目四望,眼前这个陌生中带著一点熟悉轮廓的是她的故乡吗?她多久没回来了?心念一动,她微算了算,竟也有六、七年了。
第六章
走进村里时,陶然遇见了久没见面的人。是对方先认出她的。
陶然一直没发现有个男人一路跟著她,直到跟著的人受不了了,打算自动现身。
他拍了拍陶然的肩膀,“我跟了你这么久,你竟都没发现。陶然啊陶然,多年不见,你那心无旁骛的专心功力仍属一流。”
陶然惊愕地看著眼前的陌生脸孔。这个男人约二十七、八岁,长相倒是有型,蓄著一头长发,长度只比她及腰的头发短一点,整齐的束在脑后,露出光果的前额。
听对方的语气好像是旧识,陶然扶了扶眼镜,更用心的看了一遍,这回发现他那怪异的气质似曾相识。
“你……”
男人好脾气的笑了笑,没有任何不悦,反而显出几分兴味。“我看我若不告诉你我是谁,你大概想到晚上也还努力在想这事吧?”
他还有点了解她。陶然用力的点点头。
“久违了,陶然表妹。三姨替你取这名字还真取对了。陶然陶然,陶然忘我。”男人插在牛仔裤裤袋里的手抽了出来,打直身子说;“我是你的尽情表哥。”
“尽情表哥……”陶然嗫嚅道,“哦,那个尽情表哥。”是二姨的儿子,大部分时间都和父母住在台中,有时她陪母亲回来会碰到他。
常尽情笑道;“是啊!就那个尽情表哥。外婆提到会说不学无术的那个。”
“啊,好久没见……”陶然的心思有些飘远了。
回到屏东竟像跨了十年,回到了过去。只不过这些过去不熟的人竟一一浮现,一种怪异的感觉攫住她,她有预感,她的生命将因这段褪色的记忆掀起波澜。而这些她未曾深入接触,属于她的过去的,和以为不再想起的人竟硬生生重现。棻阑姨婆、尽情表哥……她甚至还没进到家门呢!
坐在回台北的车上,陶然还是觉得这两天像在作梦,而她就是迷失在梦中的人。侧首再看了眼坐在旁边的尽情,他的情绪就镇定多了。
“表哥。”陶然轻轻地唤了声,好像过去这六、七年的空白不曾存在,对于这个表哥的出现和存在,她虽有些诧异,倒也安然。
尽情从手中的食谱中抬头,这又是一个证明他是怪人的地方,他在车上认真阅读的不是小说,不是畅销书,而是食谱。“你还在想?”
“对啊!”陶然叹口气。“我还是不懂,棻阑姨婆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确实是满脸不解。
事实上从前天回到屏东,律师在亲族面前宣布棻阑姨婆留给她的东西后,她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棻阑姨婆也留了东西给尽情,但是尽情自在多了,他好像毫不被这件事困扰。
“你是不能理解棻阑姨婆为什么留了栋房子给你,还是不能理解她不能改建成大楼的规定?”尽情淡然的问道,手中的食谱又翻了一页。
“不能改建这我不奇怪,毕竟那是棻阑姨婆的房子,她爱维持原貌也是她的权力。可是为什么是我?我只能算是远亲,关系可远了。她为什么不留给她的子孙呢?难道她没有子孙?”陶然半自言自语的说著。
印象中她没见过棻阑姨婆有儿女,更别说是孙子了,或许棻阑姨婆真的是孑然一身,才会随便找个人给了。
“姨婆有儿女。”尽情冒出一句,随后又加了句,“应该也有孙子。”
“有……有儿女?”陶然被口水呛了一下。“那不是太奇怪了?”
尽情拢起眉头,将头左右晃了晃。“就是怪啊!但这样才像棻阑姨婆嘛!像我啊,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那房子里有的没的家具留给我。还有,那房子她应该好些年没住了,有些什么东西竟还记得一清二楚。棻阑姨婆真是个奇葩。”尽情的语中不无敬佩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