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鼎沸之中,时有造船厂码头远递而来的汽笛响。田安蜜在口琴声完全停下脚步,一眼看见男人的背影。他站在约定的地方。他迟到了。
她在找他,找了很久,真正找到,却不急着靠近。她的视线静静地定在他身上,宛若四周的吵杂全消失了,她等着听他的口琴声再响起。但他没再吹,专注一对从俱乐部走出的夫妻。
这对夫妻也有趟夜航约会,她记得他们的船,就泊在他们附近。
今晚海上都是一对对。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想什么?是否在巡礼?巡礼一个女人的故乡。
他抱着什么心情去上坟?是否会要一点她的骨灰带回去?
她无法给这种东西,关于灵魂的,她不尽信,他非要不可,她会剪一点自己的头发让他带走,反正人们都说她们像。
加汀岛的女性某种程度相似,她们大都常穿连身长裙,田安蜜也是。
安秦看着男人牵着女人小心下台阶,女人一面微提裙摆,使他想起田安蜜,想起她每走一步小腿从裙衩露出的情景。不知被虫子咬的红肿消了没?她今晚一样到海上,海英是否准备防虫驱虫?
这似乎不需要他担心。男人女人亲密交谈,旁若无人行经他面前,他仰头喝口啤酒,姿态有些茫然而落寞。
“你喝醉了?还是迷路?”女人嗓音近在耳畔,像是对他说。“你迟到了,安秦医师--”
真的是在对他说!安秦转过头,眼睛对上田安蜜。她也凝视着他。
“安医师,你站在这里干什么?”田安蜜戴着白色贝雷帽,身上的红色绉褶长裙,让她在闪晃的人影里,显眼极了。
“安医师,你这个样子--”指指他手上的啤酒和一头被风吹乱的黑发,她慢慢歪斜头颅,说:“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你被女人抛弃。”
安秦一愣,扯唇。“你说的没错,我被女人抛--”
“你好像真的喝醉了。”田安蜜打断他的嗓音。“我们约好夜航,你不记得吗?”她表情一贯的甜美。“你不想去?会晕船?”
“我以为你已经和海英、苏烨出航了。”他将口琴插入牛仔裤后袋。喝完啤酒,压扁铝罐。
“他们两个会照顾你,你姐姐大可放心……”语气朦胧飘逸,接着清楚传出一句:“我没什么时间--”
“那赶快走吧。”田安蜜猛地将安秦拉住,快步走。
安秦没跟田安蜜快走,但她跑了起来,并且没放开他的手。他迈大步,不及她的速度,终是得跟她奔过人来人往的码头俱乐部街。
“我姐姐说你很会驾驶帆船,高超的技术是在荆棘海磨出来的……”
她的手,有操帆留下的薄茧,不如她姐姐的细。
“如果再次参加帆船赛,应该可以赢得奖金做慈善……”
她的声音,被风卷裹,像一串歌吟。
安蜜很会唱歌……
安蜜最爱唱……
哪天,安蜜在你身边唱……
“我姐姐说她若不当医师,就要成为爱情小说家,让她喜欢的男女主角幸福在一起……”
风呼啸,双脚的移动在加速。他迟到太久,会错过陆风出航的好时辰,得再跑快一些。
仿佛要飞起来,速度快得足不着地,声音冒出双唇就往天上飙,她的长发打在他脸上,她原本是短发,出征到战场,才留长。
多奇妙,战场是情场吗?竟教她有“长发为君留”的错觉幻想。
他已经感到战斗机在追击,炮弹爆炸的声响,逼在背后。再跑快些!飞上天也没关系!不要停!停了就是人生尽头!
你的故乡满足帆船,绕着世界航行不会有尽头……
啤酒让他的思绪轻飘,都说啤酒是轻酒饮,不够重,喝了让他浮飞,乱乱愁。
压扁的铝罐啷啷月兑离他的掌握,他闭上眼睛,跑过岩路、木道、沙地,最后真飞上天。
天是冰冷的蔚蓝,一种悲剧的颜色,兀鹰在盘旋。等待天葬的被肢解尸体,一个部分一串经文咒语,但愿逝者安息、但愿逝者安息。
安秦睁开眼,竟有泪水流下。
“你知道幸福在一起吗?”一张美颜悬在他上方,眨着绮丽明眸。
“你这边有沙子,一定是跌倒时,淹进去的……对不起,我不该拉着你跑太快。”她拿出方帕,轻擦他眼角的脏污。
他抓住她的手,坐起身。眼前一片无人沙滩,除了他和田安蜜。他们就着偶尔扫过的光束和空中缆车流动的灯芒,看着彼此的脸。
他说:“你刚刚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清楚。”
她摇摇头。“没说什么,我在唱歌……”边跑边唱,气息到现在还喘吁,她白瓷脸庞通红,像个说谎紧张的小女孩。
“唱歌吗?”也许吧,就当是唱歌。
“嗯,唱歌。”她又说:“像你边走边吹口琴,我边跑边唱,以后,我唱歌,你可以吹曲伴奏。”
安秦沉愣。“海英的船呢?”她该上海英的船、去苏烨的岛,而不是和他继续在这荒凉沙滩吹海风。
“海英不会让我掌舵,我不搭他的流浪者号。”田安蜜握住安秦的双手,拉他站起。
安秦不动作,呆坐着,田安蜜拉得有些吃力,一个反作用力,使她往他身上压跌。
回过神,安秦自责不该下意识拖住她。
“没事吧?”他将她从胸怀前推离一个肘距,大掌抓着她的肩。
“有点痛。”她双手捂着鼻。“我又变成红鼻驯鹿吗?”放开手。
安秦一顿。
“我又变成红鼻驯鹿吗?”她再问,这次,神情惊慌,配上甜美的绝伦脸蛋,有种怪异滑稽。
安秦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抓下她鼻上的发亮红圆球。“你这是在干什么?”他笑得很大声,笑得眼泪都溢出来了。
田安蜜看着安秦的笑脸,也笑着,从他手中取回发亮的小丑鼻,又套回秀挺的俏鼻上。“这是我有时在儿童门诊,用来逗孩子的--还会唱歌喔。”拉起他的手,她引导他的长指,单击亮红圆鼻。
“so,oyouthinkyoucantell--Heavenfromhell--Blueskiesfrompain--CanyoutellagreenfieldfromaColdSteelrail--ASmilefromaVeil--DOyouthinkyoucanteIl--”
安蜜很会唱歌;安蜜最爱唱(wishYouWereHere),每当她唱这首歌。你会觉得她是真的希望你在这儿,在她的身边。
我唱这歌,是因为我想我心爱的妹妹。你呢?你为什么吹这曲子?可别说帮我伴奏。我希望--哪天,安蜜在你身边唱,你为她伴奏。这样,你会发现,安蜜才真的唱得好。
田安蜜唱完整首歌,安秦始终没取出口琴,只是将她的闪亮红鼻子拿掉。
“你帮孩童看诊时,也唱这首歌吗?”安秦把玩着小丑驯鹿鼻。
“你对着上医院的孩子唱Howlwish,howlwishyouwerehere--”暗夜一样沉的嗓音,半心半意地哼吟。
她说;“真这样,我肯定被家长投诉。”美颜盈满甜笑,眨眨眼,抬起脚边一个白亮贝壳,她站起身,面对海洋,轻快地走过去,月兑鞋踏浪。
“我唱(森林里的熊先生),本来嘛,哪有孩子爱来医院,他们一进医院只想跑跑跑跑跑……赶快逃出去,好像我是熊--”
口琴这时响起了,像在呼应她的说法。
“我是熊--”田安蜜狠狠回过身,嗓音吞回喉咙里,红唇逸出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