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范佟用力地踩着脚踏车时,他身上那件格子衬衫总被迎面而来的强风鼓胀得又饱满,像个帐篷,而身后的她,好似住在棚子里,不会被风吹雨淋,又像是避风港,给人一股没来由的心安。
“你几点到学校的?”赵贝儿想知道究竟是谁等谁,这一点很重要。
范佟回够头看她,衣服忽然“呼”的一声,风从衣袖间流动过来,打在她脸上。
“我才刚来,就看到你了。”范佟坚定得异乎寻常的神情,直勾勾地瞅着她看。
这么说,是她等他咯!
哼,早知道就不来了。他根本毫不在意这次的约会,什么不见不散,全是哄人的。
赵贝儿娇嗔地嘟起两片如三月桃红的朱唇,心里不平衡极了。
不闻人声,范佟侧过脸往后瞧,见她闷低着头,愠色重重,他忍不住偷笑出声。那两片微噘生气的唇,竟激起他欲附头吻平的意念。
“小心!电线杆!”她适时抬眼望见前有电线杆,尖叫出声,仓皇的手攀住范佟的身体。
幸好范佟反应得快,否则两人就成了电线杆下的亡魂了。
赵贝儿惊魂甫定之余,想着范佟今晚和她的对话,她忍不住又说了。
“你看你中文说得满好的嘛,干嘛还要我教你?”
范佟的两耳虽夹在咻咻而过的风声及哐啷哐啷的踏轮声中,却仍隐约听得到贝儿的话,这一回他没再转头向后看,只是轻描淡写地像说给自己听似的,“那是接近你的策略啊!”脸上有一抹得意的笑。
“啊?你说什么?”
看来范佟的话被风声及车轮声阻断了。
骑出了灯火辉煌的市中心,脚踏车投入黝黑无人的市郊,一段语言空白,两人沉浸在夜的气味里,喘息间还可嗅到彼此身体散发出来的气味,一种亲近感。
“等一下!”
在转入家门前的斜坡时,赵贝儿突然想下来闲步阶梯,有意将这段路镶进她年少的记忆,当然还有身旁陪着的人。
于是范佟先把脚踏车骑下坡去停妥了,再从阶梯往上爬,和赵贝儿会合。
范佟走了一半阶梯,气喘吁吁地停下歇息,问道:“你晚上去哪儿?”
赵贝儿站在上头一步也没挪动,等他上来会合,“跟一个讨厌的人出去约会了。”她低着头讪讪地说着,忽然见着下午没被她踢掉的另一只空罐子,好动的她立即用脚将它衔住,一前一后地滚着,那姿态像个踢足球高手。
“是吗?”范佟的口气充满不信任。
“我真的很讨厌那个人。”贝儿加重“讨厌”两个字的厌恶感。
“好,你不也很讨厌我吗?什么时候和我出去约会吧!”范佟双手抱胸地调侃着。
贝儿察觉他的话中意,以为她喜欢和讨厌的人出去约会,所以故意说那样的话糗她。贝儿被他一问,说不出话来,羞恼极了,好似一场两人的竞赛才比了一半,她就输了,令她很不服气。
于是,抵在她脚下的空罐子,成为她宣泄的最佳出气筒。
“讨厌!”她的脚尖瞄准空罐子的中间一踢,飞扬起来了,在空中甩出了一条抛物线。
“你踢到什么东西了?”范佟抬头关切地问道。
贝儿眼看着那条抛物线的下端正对着范佟的头顶,她惊诧地大叫:“快闪开!”
说时迟、那时快,空罐子已应声坠落在范佟的头上,再跌撞到碎石子铺成的石阶上,呼起阵阵铿铿锵锵的声音。
范佟先是一愣,继而整个人道下,顺着空罐子的节奏滚下石阶。
“范——佟!”贝儿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划破了午夜的静寂。
她三步并成两步地冲下接替,欲抢救范佟,不料一个踉跄,脚下一滑。
“啊——”
贝儿整个人像滚轮般翻落在一阶一阶的石梯上,直到底下的范佟身子挡住了她的滚动。
两人静静地躺在日夜交错的时光里,而那只空罐子就在他们脚下不远处。
※※※
市中心的医院,是观察人世间生老病死不断递增的最佳所在。急诊室外呜呜惨叫的救护车载来了伤亡病痛,也惊醒了赵贝儿。
“快闪开啊——”意识不清的赵贝儿觉得全身冒着冷汗,连脚底下都是湿漉漉的,而她竟打赤脚走在石梯上。
糟了!那只空罐子快落在范佟的头上……
“范——佟!”她全身不住地抖动、挣扎,两手朝空一阵抓扯,像要攀住什么似的。
急诊室内其余的病患及家属,不免投以好奇的目光。
“刘管家,去,去把罗院长找来,要他尽速帮我的乖孙子安排到特等病房。快去啊!”一位拄着拐杖满头银发的先生,疾言厉色地命令站在他对面的中年人。
那位刘管家点头后,立刻离开急诊室。
老先生疼惜地抚模着躺在床上的赵贝儿的额头。
立在老先生后的司机老张一脸愧疚,“老爷子,都怪我不好,老张该死!”他不断地自责。
老先生举起右手摇晃了两下,示意他别再说了。
棒着两张病床之外,传来吴嫂难过的叫唤声。
“大小姐,你快醒来啊!夫人都急病了,你可不能死啊!”
那张病床旁,除了吴嫂外,别无他人了。
范佟的意识从模糊地带中,慢慢地苏醒过来,他听到各种不同的杂音在耳畔回旋,其中一句最清晰的就是“大小姐”,那声音好似来自一位中年妇人。
他急着睁开双眼,找寻贝儿,她人在哪儿?还在石阶上吗?
刺眼的白光,扎得像针尖,令他难受得皱紧眉头。依稀、又听到那位妇人急促地唤着,“大小姐、大小姐!”有人轻轻摇动他的身体,并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的额际,动作轻柔得像母亲。
他艰难地举起手来遮去些许强光,再试着微张一眼,赫然发现一位老妇,是她一直在叫着大小姐吗?她是谁?
“还好了,大小姐你终于醒过来了。”那妇人又哭又笑地说着,真是声泪俱下。
可是范佟只觉得莫名其妙,妇人为何会在此呢?他虽然头部仍觉得痛楚,意识也尚未完全明朗,但他肯定从未认识如此相貌的妇人,他仔细地想了一遍,此番随他来到唐人街的仆从中,的确没有这样的妇女。
“您……是……谁……?”范佟觉得自己的口舌干涸得像沙漠。
“唉呀!看来大小姐的脑子伤得挺严重的,连我吴嫂都不认识了。”
吴嫂?谁是吴嫂?范佟未再答腔。就着稀微的视线,找寻贝儿的踪影,举目望无,尽是陌生的脸孔,一张张惶急焦躁的脸孔,使得整个空间阴沉得仿佛连空气都冻结了。
终于,他看到熟悉的面目了,就在不远处,爷爷和老张。
“爷……爷……”范佟口干舌躁地几乎连发音都困难重重。
“大小姐,我是吴嫂啊,不是爷爷。你躺好休息,别乱动。”
那位自称吴嫂的人把他好不容易挣扎而起的身子按了下去。范佟觉得好疲累,全身的骨头像散了一般。
这也许是一场梦吧,醒来后就都没事了,于是他再度合眼入睡。
※※※
“老爷子,罗院长说最近医院的病房不敷使用,特等病房也全满了,不过他一听少爷受伤在急诊室,答应会帮忙想办法挪出病房,请老爷子公给他两个小时作业时间,蒙藏委员会的人员也向医院打过招呼了,请老爷子放心。”
刘管家不疾不徐地报告争取病房的情形,额上挂着豆大的汗珠。他一连串的声音,吵醒了病床上神智不清的病人。
“我的宝贝乖孙,你醒了。”老先生笑出一脸皱纹。
赵贝儿觉得自己像睡了好久好久,想醒都醒不来似的。好不容易听见人声,她的眼皮努力睁开来,却被迎面而来的强光炫照得立刻又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