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一路上她都没说话,因为声音哭哑了,眼睛灼涩着,全身有种拧乾隆的疲累感,世界上有一个能让自己尽情哭到地老天荒的人是幸福的,虽然那个人多半也是哭的原因。
御浩手握方向盘,断断续续叙述这三年,他如何兴奋地拿着纸巾信飞到华盛顿、为何在最后一刻选择不见面、以为有家人照顾的她会幸福快乐,心情黯然地离开波士顿、辗转到柏克莱一位同情他际遇的美国教授那儿埋头苦读等等。
回到她的公寓,她依然沉默不语,他轻声说:
“从小被人夸奖聪明优秀、妳心目中伟大英雄的我,把一切弄得一团槽了,是不是?妳能原谅我吗?”
“我想了很久,就归一句话,你们都认为我幼稚无知,凡事不必与我商量,不相信我能和你过苦日子,怕我拖累你。”李蕾语气带着凄然。“可是你看,我天天说要住六个卧室的大房子,但也能住一个卧室的狭小鲍寓呀!”
“我们是把妳当成禁不起风吹雨淋的小鲍主,所有决定都居于对妳的爱护和不忍。”他由身后抱住她,叹口气说:“妳知道吗?最初也是妳这点看来稚气无知的脆弱深深吸引我,让我不自觉地爱上妳。”
“稚气无知的脆弱,却也让你离开我,让我失去了孩子……”那最痛的部份袭上心头,她说:“我弄丢了孩子,你一定怪罪我吧?”
“我更怪罪自己,如果知道妳怀孕,无论如何都会带妳走的。”他低声说。
李蕾拉开他的手,转身细细看他掩不住悲伤的脸孔,所有的悔恨误解错失怨怪,都抵不住这样的伤痛。
她拿出心爱的婴儿画,放在他手中说:
“这是小舟刚出生一个星期,我用尽所有的记忆力来画了……我为他取名叫小舟,是因为小独木舟镇的时光和这条独木舟河……还记得你说的那句话吗?有一条很小的小溪,刚好划很小的小舟……他是不是很可爱呢?”
御浩触碰着油彩,恨不能孩子骨肉活生地就抱在手里。他暗哑着说:
“我们王家排字是『永锡浩恩』,他是恩字辈,应该叫王恩舟。”
“恩舟……恩舟很奇妙呢!”她试着将声音放得很平静,不露出一点悲意。“生他的时候,下了好大好大的雨,而且连下好多天,道路淹水了,森林也看不见。本来孩子一生下来,很快就有人接走,但因为那场少见的大雨,外面的人进不来,小舟就放在我身边大概有七天吧……他好小好小呀,眼睛常常睁不开,睁开了黑眼球就往上翻,我好怕他变傻,就一直唱歌给他听,让他眼球能定下来看我……他的肺部和呼吸都不太好,塞了鼻也哭不出来,我只好一直盯着他,鼻子小脸一皱了,就为他通气……我找小舟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平安活着,因为他好像生病了,我们的littlecanoe就自己独自流走了……”
还是哭了,眼泪怎么流不完呢?
“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御浩眼角湿润,再也说不出话来。
天慢慢黑了,李蕾因极度疲累偎在御浩怀里睡去,手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真的,她已经三年不曾好好睡一觉了。
他轻抚她的头发,也许那年悲愤乱剪过的,薄黄了许多,没关系,他会让它回到原来的柔亮乌黑。她身上淡淡散出的,已不纯是当年的富贵香气,还掺了一点油彩粉蜡、山林湖水和平常家居,他依然喜欢,或许更喜欢了,因为多了一种岁月恒久和细水流长的感觉。
他们已在欧本镇住了四天了。
李蕾曾来过这小镇寻找两次,实在是中西部的小城太相像,而她的记亿又太模糊,没想到这是接人的地点。
有了定点目标,她很快找到那座加油站,虽然秋天里黄叶飘飞下的样子,非常不同于冬天的大雪覆盖,但也没有摇头说不是的理由。
站在加油站前,左右是笔直道路,前面是大片森林,当年往哪个方向走、走多久多远,都没有概念。
他们四处询问关于“天使之家”和红色谷仓,答案都和李蕾从前得到的一模一样,没听过和不知道,
回到旅馆时李蕾非常沮丧,御浩因台北飞来尚有时差而疲累入睡后,她仍然辗转反侧,一会握他的手,一会靠在他胸前,到快天亮前才勉强闭眼。
蒙胧之中,她彷佛听到极淡远而不真切的呜呜声,像某处隐藏的一首悲伤的歌,而那首歌愈来愈清楚地传到耳内--
“火车!那是火车声!”李蕾由梦中惊醒说:“那些下雪的夜里,我和芬妮听到的,除了猫头鹰的呼呼声外,就是火车的鸣呜声,『天使之家』旁边有火车铁轨经过!”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到镇上的图书馆,寻找更详细的地方资讯,结果事情比想象中的诡异,馆长说欧本镇的火车站已废弃十年,早就没有火车经过了。
“可是那明明是汽笛声,我听得很清楚……”李蕾固执说。
御浩给她一个抚慰的微笑,要求亲自查看旧火车站的资料。
老地图里铁轨往西北平原延伸上去,他指着那条黑线问馆长说:
“这一带有没有红色的谷仓建筑呢?”
“红色谷仓到处都有……慢着!是有一座比较大的,但已是私人土地了。”
“就是它了,就是它了,它的确比一般谷仓还大!”李蕾激动说。
那确实是个隐密的地点,尽避有铁轨方向为指引,他们仍白绕了许多岔路,穿过秋熟密密麻麻已及人高的玉米田和小麦田,穿过落叶纷纷的荒僻森林,找了四个多小时,才看到那暗红色圆筒式和长方形式连成一片的建筑物。
建筑物外面看不到人迹,此刻是女孩们规定的午睡时间。
李蕾下车后,仍像以前在此地时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们很快被人发现并被带到负责人的办公室。
御浩先自我介绍,再诚恳说明来意。
“这完全是违反规定的,你们思虑太草率,行为也太鲁莽了!”负责人费蒙女士还认得李蕾,口气非常严厉说:“蕾丝莉,妳当年已签字要放弃孩子,并且要永远忘记这里,你们不该再回来的。”
“但我是孩子的父亲,我并没有签字放弃:”御浩说。
“先生,你还没弄清这是什么地方吗?我们这儿是没有所谓的父权。”费蒙女士瞪着他说:“你做了违反圣经的事,未经神圣的婚姻而使人怀孕,应到教堂终生忏悔才对,你还敢要求父权?”
“很对不起,都是我们的错。”李蕾恳求说:“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很单纯,只想知道孩子送到哪儿去了?他健不健康?养父母对他好不好?”
“妳很清楚这不是妳该问的,孩子和妳已没有任何关系了。”费蒙女士说。
“费蒙女上,蕾丝莉为了打听孩子,已在独木舟河独自流浪一年多了,她连台湾的家也不肯回去,她的父母都非常担心,能不能请妳给她一点消息,让她可以安心回国,不要再继续流浪了?”御浩试图打动她说。
“蕾丝莉,妳真不该这样。”费蒙女士摇头说:“我们就是想给妳孩子的消息也无能为力,因为孩子一抱走后,领养的事全交给慈善机构负责,我们一概不插手,也一无所知,所以,妳回『天使之家』是没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