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由来的,也没预兆的,所有的年轻女孩,在他眼前如红海一分为二,李蕾站一边,其他的站到另一边。
顺着自己的心意,在偶然的那刻问,他选择了李蕾这一边。
第四章
四月天了,她们定到户外,在春暖的阳光下晒一匹匹布。
素白的布做宽松袍子,碎花的布做背心围裙,都是自己学着一刀刀裁再一针针缝,像又回到清教徒纯净简朴的时代。
她到此四个月来,第一次站在屋外草坪上,完整地看到了“天使之家”的模样。红色房舍连着红色谷仓接成长长的一排,随着岁月沧桑而老旧斑落,也同时被世界远远地抛弃和遗忘。
风由广里的原野上吹来,布匹如浪翻飞,有人在某处吟唱着:
形貌衰老而智慧长;年少时
我们相爱却又懵懂无知
许久以后,她才完整地读到叶慈所写的这首〈长久沉默之后〉
真是这样吗?因为懵懂,所以受苦;因为无知,所以受罚?
她蜷缩在风中,看着时光河里十八岁的自己--
“有点热呢!”穿着雪纺薄纱短衣和玫瑰红跳舞裙的李蕾,坐在一张法式漆金长椅上,捏着小手帕轻轻扬着?
立刻有人将最近的窗子开个缝隙,大小罢好透凉,又不会乱了小姐的秀发。
“这鸡尾酒不够冰呢!”李蕾摇摇头,绾着发的玫瑰网巾随着晃两下,又说:“香槟也放得太多了,喝得人头痛。”
马上有人去找冰块、苏打水,再重新调过。
李蕾身旁围着一群男生,大都是自小在社交圈看熟的人,他们或多或少都在追求这朵清新秀丽的名花。
在此不亲不疏的众多脸孔中,专注哪一个都不妥,她总把视线落在远远处,比如这个舞会的场合,就在旋转灯发出的七彩光点上闪呀闪的……
“挑一张唱片吧,都是欧美最新畅销排行榜上的,我刚从国外带回来热腾腾地烫手,有披头四、滚石、海滩男孩……台湾唱片行还找不到呢!”
说话的是此栋郊区别墅的少主人孙思达,家庭背景和李蕾相似,都是大陆来台党国元老级的权贵。
李蕾翘着兰花指儿翻看,粉脸上的细眉时而舒展、时而轻蹙,为最后的一支慢舞选拌。世家子弟圈里大家都知道,舞会上她向来只跳开头和结束两曲,中间就全凭小姐的心情和兴致了。
如此情况下,邀约卡仍源源不断,只因她美美地坐在那儿,就是十足魅力,带动了人气,也提高舞会的份量。
“怎么没有鲍伯狄伦或琼拜雅的?”她问,这都是御浩喜欢的歌者。
“呃,这次没买,太偏民谣风了。”孙思达说。
“那就披头四的『Yesterday』吧!,她缓缓说,也是御浩爱听的歌。
快舞的音乐停止,舞池的人纷纷回座。穿一身橙花滚金黑边舞衣的培雯,裙角刷地一扫,男生们速速让开,她挤坐在李蕾旁边,两朵名花艳丽辉映。
“快十二点了吧?我脚开始痛了,灰姑娘要失去她的玻璃鞋了!”培雯一面搥脚,一面接过男生殷勤递来的饮料。
“谁教妳跳得这么疯狂?要真是灰姑娘,玻璃鞋早碎一地了。”李蕾取笑说。
“现在不跳,谁晓得到美国还有没有机会呀!”培雯说。
“如果妳来的是我的华盛顿,我保证每周至少有一场舞会;可惜妳去的是芝加哥,冬天可长了,就没那么热闹了。”孙思达说。
“你别一直强调,我烦恼还不够多呀?真讨厌!”培雯伸长脖子,看到刚进门的御浩,身后并没有佑钧,眼中闪过失望,又很快说:“我哥来接我们了!”
“没那么快吧?最后一支舞曲还没跳呢!”孙思达急急说。
培雯哼地一笑,穿过满屋子的人朝御浩走去,李蕾动作慢了几步,孙思达巴巴地缠随在后,怕丢了今日身为主人的权益。
“佑钧呢?”培雯远远就问。
“他赶不过来,我们等一下在圆山和他会合。”御浩说。
他很自然望向李蕾,一如平日的温和亲切。还有什么期待呢?希望他看到她在众多追求者的包围下,会表现出忌妒,甚至套个好来坞电影的桥段,将她拉到一旁以示自己的所有权?
呵,那就不像沉稳有礼、教养一流的王御浩了--虽然看男人们争风吃醋很有趣,她可不期望御浩这么做。
之所以会有这种戏剧性的“幻想”,是因为不确定他们之间是否有爱情。在人前他们是颐理成章的一对;在人后他也体贴容让逗她开心,但感觉就像对待另一个妹妹而已。
有时还挺羡慕佑钧和培雯之间的吵吵闹闹,有一把焰火很清楚地燃烧着,不像她和御浩宛如一杯淡而无味的白开水。
“哥,邀小蕾跳支舞吧!”培雯说。
“小姐们,小蕾这支舞应该是我的吧!”孙思达立刻插嘴。
“小蕾是我哥的女朋友,大家都知道的呀!”培雯说。
“是又如何?她今天是我的舞伴。”孙思达力争。
李蕾站在两个男人中间,一边是新潮红领巾、紧衣窄裤管的时髦贵公子;另一边那个呢,因为将服预官早理个小平头,身上惯常朴素洗旧的衬衫西裤,嗅不出一点富贵味,气质全在眉宇间。
“Yesterday”音乐悠悠响起,灯光暗下,七彩灯以缓慢的速度转动着。
不必太费脑筋也能猜到,御浩一定是绅士的礼让,那还不如采取主动,把面子留给自己,李蕾将手交给孙思达说:
“一切接舞会规矩来,我当然和思达跳。”
他们滑向舞池后,培雯拒绝几个男生的邀约,和哥哥走向角落的沙发。
“妳怎么不跳呢?”御浩问。
“这首曲子本来是要留给佑钧的,他又放我鸽子,没情绪了!”培雯轻轻捏搥着脚说:“哥,你要多留心小蕾呀!她现在就围着一堆男生,九月上大学更是蜜蜂蝴蝶满天飞,到时你服预官不在,我和佑钧也出国了,放她一个人落单,不看紧点,说不定就被别人追走了。”
“她喜欢众人围绕的生活,本来就该当社交女王的。”御浩眼睛随着舞池中那片清丽的玫瑰红转。
“你们也真奇怪耶,不冷不热的,一点都不像正常的情侣。”培雯说:“小蕾四处参加舞会派对,你不管;而你身边有女同学来来去去,她也不吭声。你们到底还要不要恋爱下去呢?”
“你别紧张过度,我们有自己的方式。”
“什么方式?我可一点都看不出来!”培雯又说:“我知道你当初和小蕾走在一块,是顺长辈之意。若你还要继续交往,至少也要花些心思做个样子;若不想继续,挑明了说,也让彼此有交男女朋友的自由……免得传出不好的流言来,连我和佑钧都要被拖累。”
“讲了半天,原来不是关心我,还是为妳自己呀!”御浩笑笑说:“妳又听到什么流言了?”
“他呀!”培雯向舞池里的孙思达努努嘴。“那位孙公子正在怂恿小蕾和他一起去美国,说迟早都要去的,不如现在就直接到美国念大学,没必要在台湾白浪费一年。”
“小蕾怎么说?”
“她是你的女朋友,你不该自己问吗?”培雯瞪大眼睛。
御浩身子稍稍往后倾,脸隐在七彩灯闪烁不到的地方,陷入深深的沉思。
舞池里的孙思达是急切的,肩膀手臂像螃蟹钳般要夹围李蕾,而李蕾身姿直挺挺的,很明显要保持距离……呵,这就是她,任何时候都要摆出尊贵的小姐架子,不肯轻佻随便,即使被人背后评为虚假做作,她也依然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