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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灵 第32页

作者:言妍

“她有女儿?我一点印象都没有。”雨洋说。

晴铃抿嘴一笑。她已慢慢习惯和雨洋相处的模式,总是他安静寡言,她絮絮叨叨,以为他没在听,其实句句都在心上,甚至很久以后都还会记得,这份敏锐贴心是内敛的,若细细体会,则处处感动。

她也发现,他爱听这些碎言琐话,家常的、邻里的--像屋后竹竿上晾着的衣服,门口晒着的荫胡瓜和萝卜干,抽屉里放的樟脑丸,桌子橱罩下的饭菜--很婆婆妈妈的,但有太平之世午后的那种闲散。

没错呀!战争时候,炮声隆隆,家不成家,骨肉分离,天翻地覆,这些最寻常的小事,全成了最奢侈。雨洋很少提及军旅和牢狱的种种严酷过去,想来他大半人生都是颠沛动荡,不知平凡岁月的滋味,所以才恋眷着她的叨念吧!

“她女儿叫意芊,被保护得很好,几乎不在店里露面,你当然没见过啦!”晴铃继续说:“意芊很特殊,天生的素胎,十五岁的女孩子已有出家的念头。她长得可清秀了,以前觉得她有吉永小百合的味道,没想到真有日本人的血统……”

轻柔的喁语中,雨洋倚在枕被上,双眼微闭,人也劳累一天了。晴铃最爱看他平静舒缓的脸庞,彷佛回到童年梦里,没有战乱困顿,只有母亲温暖的笑容,睫毛快乐地颤呀颤。

忍不住去模他唇边下巴新冒出的短髭、挺直的鼻梁、弯弯的眉骨,到闪动的睫毛时,小手被人一抓,仰倒在床上,她呵呵地笑出声。

雨洋压住她,隔着衣服感受那燥热的男性身躯,像惩罚般磨蹭着她的肌肤,狂触她的耳后颈窝,似焚着的情人,又似耍赖要糖的小男孩。

在快岔不过气时,唇轻含深吻,她如花绽放。

第一次初吻也在这房间内,自自然然的,没有尴尬或勉强,只想更亲更融入。

她渐渐熟悉男女欢爱隐密的探索,每每在危险的边缘游移,急喘地吞噬彼此的呼吸,酣沉于急迫的占有欲念--然后,雨洋总在失控之前,放开她。

“十二点了,我得回工寮,免得别人又说闲话。”他坐直身子说。

闲话早如野火燎原,山民矿工纯朴,多半是祝福和善意;晴铃认定他,也不畏人言,只想留他更久些,又想起什么忙下床翻旅行袋,拿出一本新笔记簿和一枝派克钢笔,递到他面前,微笑说:

“送你的,希望你再开始写诗。”

“晴铃……”他犹豫一会接过来,把玩那枝笔说:“我已经很多年不写诗,也发誓不写诗了,看看它给我带来什么麻烦--文字狱,妳听过吗?《零雨集》和我其它诗集都被禁售销毁了,雁天已不存在,现在我只是普通工人,一字不碰了。”

“但我好喜欢你的诗呀,再为我写好不好?不要再压藏心中,或刻在什么木板上,就好好记在这本笔记簿里,若你怕什么狱的--”她把手放在心口。“那么就给我一个人看,紧紧禁闭在我心底。”

“闭在心底。我的话语,唯妳知。妳的话语,唯我知……”他接着吟念。

“对!对!就这样!”她兴奋地说。

“没那么简单的,那些字已经不认识我了,要找回它们,就像在宇宙银瀚里找那千年才现身的彗星。”面对她的凝眸,又心动了,直想吻她到天明;用力摇掉那些妄念和绮想,他说:“我真的该走了,外面雨都停了--”

舍不得呀,尽避只是一桥之隔,几小时后又能见面,但能多聚一刻是一刻。

“对了,我还为你去探望范老师呢!”晴铃说:“他气色很好,已经回学校教低年级,只上半天的课,挺轻松的。他没提起你,我也没有;他绝想不到我们仍然在一起,那种欺瞒的感觉好奇怪呀!”

雨洋看着她,眼神浮上暗郁。“二哥才写信给我,他十月份要上山来看我。”

她说不出话来了,心忽地坠到谷底!咸柏这一到,所有事情将被揭穿,他们小小的世外桃源也将花落水流,虽然知道迟早要面对这一天,但听到了仍是无措。

“我要不要躲一躲呢?”她傻傻问。

“即使躲了,我那些兄弟们的嘴巴也堵不住,一来就会泄底。”眉毛微纠着,两天前接到信,他就忧虑着,考量各种可能的情况。

“雨洋,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这是存在她心底小小的私念。“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只有我们两个,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就不怕再有人逼我们分开了……”

“小姐,妳是要和我私奔吗?”他苦笑说。

“就是!”她没有笑,正正经经说:“很多人为了长相厮守、为了维护他们的爱情,不都用这种方法吗?”

“晴铃,妳别忘了,私奔也有很多不好的结果。”他提醒。“妳刚刚不还说到小赵太太和百货行老板娘,认为她们很可怜吗?她们就是不幸的例子。”

“至少她们有过快乐,是心甘情愿的选择呀!”她反驳。“若是不私奔,说不定就像你〈挽歌〉诗中的那个女孩,为了顾全家人,牺牲自己,勉强嫁给不爱的人,结婚没几天就以自杀结束生命,那不是更悲惨吗--你要我像她吗?”

“不!绝不许说死!妳不会的,妳此她坚强多了!”他捣住她的口,拥她入怀说:“我何尝没想过带妳远走高飞呢?这念头都转千百次了!但妳原本是幸福满分的女孩,我怎能轻率行动,毁了妳拥有的一切呢?”

“你就是我的一切,有你,才是幸福!”她脸贴着他胸膛,听他一声声心跳。

“唉!晴铃!”即使识了人间疾苦,她仍是天之骄女,不曾真正明白坎坷滋味,雨洋试着保持理智说:“台湾并不大,私奔以后,有人整日东躲西藏,不得安宁;有人很快被抓回去,闹得身败名裂;有人是后悔了,因为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只能悔恨地过下去……”

“我永远不会后悔的!”她坚定地说。

“那么,妳想过吗……我们若一走了之,妳家人怎么办?又会伤害多少人、留下多少烂摊子?我们真能安心享受幸福吗?美丽的爱情会不会变得丑陋呢?”他一句句问。

“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她推开他,有些生气说:“像我,想爱你就爱你、想上山就上山,毫不犹豫。如果凡事都畏缩害怕,都不敢去做,只能在原地痛苦遗隐,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

“呵!我的晴铃,总是一心一意要拨云见日,不许灰霾阴雨挡路。”他笑了,眼中郁闷扫去大半。“事情若只关系到我一个人,我绝对是义无反顾的;就因为牵涉到妳,我才会思前想后,裹足不前……”

他的笑,使她心情稍稍平静说:“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以前我曾和七哥谈过一次。他说他能娶到君琇嫂子,是在不正常状况下,打破了一切成规和禁忌。”雨洋沉思说:“我一直在想,我们是否能在正常状况下,不必打破什么,而以和平的方式,改变那些保守顽固的观念--”

她不懂,正要请他解释时,突然碰碰地有人敲门,半夜一点多了,听来颇为惊心,两人都吓一大跳。

门外站着满身湿透的马荣光,焦急地说:“你果然在这里!矿坑进水,夜班的人修不好抽水机,到处在找你呢!”

雨洋二话不说,立刻和他冲进黑夜里,连晴铃叮咛“小心”的话都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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