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女兒?我一點印象都沒有。」雨洋說。
晴鈴抿嘴一笑。她已慢慢習慣和雨洋相處的模式,總是他安靜寡言,她絮絮叨叨,以為他沒在听,其實句句都在心上,甚至很久以後都還會記得,這份敏銳貼心是內斂的,若細細體會,則處處感動。
她也發現,他愛听這些碎言瑣話,家常的、鄰里的--像屋後竹竿上晾著的衣服,門口曬著的蔭胡瓜和蘿卜干,抽屜里放的樟腦丸,桌子櫥罩下的飯菜--很婆婆媽媽的,但有太平之世午後的那種閑散。
沒錯呀!戰爭時候,炮聲隆隆,家不成家,骨肉分離,天翻地覆,這些最尋常的小事,全成了最奢侈。雨洋很少提及軍旅和牢獄的種種嚴酷過去,想來他大半人生都是顛沛動蕩,不知平凡歲月的滋味,所以才戀眷著她的叨念吧!
「她女兒叫意芊,被保護得很好,幾乎不在店里露面,你當然沒見過啦!」晴鈴繼續說︰「意芊很特殊,天生的素胎,十五歲的女孩子已有出家的念頭。她長得可清秀了,以前覺得她有吉永小百合的味道,沒想到真有日本人的血統……」
輕柔的喁語中,雨洋倚在枕被上,雙眼微閉,人也勞累一天了。晴鈴最愛看他平靜舒緩的臉龐,彷佛回到童年夢里,沒有戰亂困頓,只有母親溫暖的笑容,睫毛快樂地顫呀顫。
忍不住去模他唇邊下巴新冒出的短髭、挺直的鼻梁、彎彎的眉骨,到閃動的睫毛時,小手被人一抓,仰倒在床上,她呵呵地笑出聲。
雨洋壓住她,隔著衣服感受那燥熱的男性身軀,像懲罰般磨蹭著她的肌膚,狂觸她的耳後頸窩,似焚著的情人,又似耍賴要糖的小男孩。
在快岔不過氣時,唇輕含深吻,她如花綻放。
第一次初吻也在這房間內,自自然然的,沒有尷尬或勉強,只想更親更融入。
她漸漸熟悉男女歡愛隱密的探索,每每在危險的邊緣游移,急喘地吞噬彼此的呼吸,酣沉于急迫的佔有欲念--然後,雨洋總在失控之前,放開她。
「十二點了,我得回工寮,免得別人又說閑話。」他坐直身子說。
閑話早如野火燎原,山民礦工純樸,多半是祝福和善意;晴鈴認定他,也不畏人言,只想留他更久些,又想起什麼忙下床翻旅行袋,拿出一本新筆記簿和一枝派克鋼筆,遞到他面前,微笑說︰
「送你的,希望你再開始寫詩。」
「晴鈴……」他猶豫一會接過來,把玩那枝筆說︰「我已經很多年不寫詩,也發誓不寫詩了,看看它給我帶來什麼麻煩--文字獄,妳听過嗎?《零雨集》和我其它詩集都被禁售銷毀了,雁天已不存在,現在我只是普通工人,一字不踫了。」
「但我好喜歡你的詩呀,再為我寫好不好?不要再壓藏心中,或刻在什麼木板上,就好好記在這本筆記簿里,若你怕什麼獄的--」她把手放在心口。「那麼就給我一個人看,緊緊禁閉在我心底。」
「閉在心底。我的話語,唯妳知。妳的話語,唯我知……」他接著吟念。
「對!對!就這樣!」她興奮地說。
「沒那麼簡單的,那些字已經不認識我了,要找回它們,就像在宇宙銀瀚里找那千年才現身的彗星。」面對她的凝眸,又心動了,直想吻她到天明;用力搖掉那些妄念和綺想,他說︰「我真的該走了,外面雨都停了--」
舍不得呀,盡避只是一橋之隔,幾小時後又能見面,但能多聚一刻是一刻。
「對了,我還為你去探望範老師呢!」晴鈴說︰「他氣色很好,已經回學校教低年級,只上半天的課,挺輕松的。他沒提起你,我也沒有;他絕想不到我們仍然在一起,那種欺瞞的感覺好奇怪呀!」
雨洋看著她,眼神浮上暗郁。「二哥才寫信給我,他十月份要上山來看我。」
她說不出話來了,心忽地墜到谷底!咸柏這一到,所有事情將被揭穿,他們小小的世外桃源也將花落水流,雖然知道遲早要面對這一天,但听到了仍是無措。
「我要不要躲一躲呢?」她傻傻問。
「即使躲了,我那些兄弟們的嘴巴也堵不住,一來就會泄底。」眉毛微糾著,兩天前接到信,他就憂慮著,考量各種可能的情況。
「雨洋,我們離開這里,好不好?」這是存在她心底小小的私念。「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只有我們兩個,過我們自己的日子,就不怕再有人逼我們分開了……」
「小姐,妳是要和我私奔嗎?」他苦笑說。
「就是!」她沒有笑,正正經經說︰「很多人為了長相廝守、為了維護他們的愛情,不都用這種方法嗎?」
「晴鈴,妳別忘了,私奔也有很多不好的結果。」他提醒。「妳剛剛不還說到小趙太太和百貨行老板娘,認為她們很可憐嗎?她們就是不幸的例子。」
「至少她們有過快樂,是心甘情願的選擇呀!」她反駁。「若是不私奔,說不定就像你〈挽歌〉詩中的那個女孩,為了顧全家人,犧牲自己,勉強嫁給不愛的人,結婚沒幾天就以自殺結束生命,那不是更悲慘嗎--你要我像她嗎?」
「不!絕不許說死!妳不會的,妳此她堅強多了!」他搗住她的口,擁她入懷說︰「我何嘗沒想過帶妳遠走高飛呢?這念頭都轉千百次了!但妳原本是幸福滿分的女孩,我怎能輕率行動,毀了妳擁有的一切呢?」
「你就是我的一切,有你,才是幸福!」她臉貼著他胸膛,听他一聲聲心跳。
「唉!晴鈴!」即使識了人間疾苦,她仍是天之驕女,不曾真正明白坎坷滋味,雨洋試著保持理智說︰「台灣並不大,私奔以後,有人整日東躲西藏,不得安寧;有人很快被抓回去,鬧得身敗名裂;有人是後悔了,因為日子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美好,只能悔恨地過下去……」
「我永遠不會後悔的!」她堅定地說。
「那麼,妳想過嗎……我們若一走了之,妳家人怎麼辦?又會傷害多少人、留下多少爛攤子?我們真能安心享受幸福嗎?美麗的愛情會不會變得丑陋呢?」他一句句問。
「為什麼要想那麼多呢?」她推開他,有些生氣說︰「像我,想愛你就愛你、想上山就上山,毫不猶豫。如果凡事都畏縮害怕,都不敢去做,只能在原地痛苦遺隱,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思呢?」
「呵!我的晴鈴,總是一心一意要撥雲見日,不許灰霾陰雨擋路。」他笑了,眼中郁悶掃去大半。「事情若只關系到我一個人,我絕對是義無反顧的;就因為牽涉到妳,我才會思前想後,裹足不前……」
他的笑,使她心情稍稍平靜說︰「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以前我曾和七哥談過一次。他說他能娶到君琇嫂子,是在不正常狀況下,打破了一切成規和禁忌。」雨洋沉思說︰「我一直在想,我們是否能在正常狀況下,不必打破什麼,而以和平的方式,改變那些保守頑固的觀念--」
她不懂,正要請他解釋時,突然踫踫地有人敲門,半夜一點多了,听來頗為驚心,兩人都嚇一大跳。
門外站著滿身濕透的馬榮光,焦急地說︰「你果然在這里!礦坑進水,夜班的人修不好抽水機,到處在找你呢!」
雨洋二話不說,立刻和他沖進黑夜里,連晴鈴叮嚀「小心」的話都沒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