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抱着一边抽泣一边吃健素糖的阿辉走出保健室时,还很纳闷,对那大热天戴口罩、和小孩哭成一团的陈小姐印象极深刻。她没生病吧?
走下坡路,要过桥时,山里闷隆传来一声雷响,可能要下西北雨了,她赶着回工寮收竹竿上晒的衣服,便把阿辉换背到背上,可以用跑的。
突然,桥底布满石块的河里有个人面孔朝下浮着。
夭寿呀!有人淹死了吗?都还没有中元鬼月,水鬼就出来找替死的吗?
她惊愣得忘记去喊人,蓦地,那“死尸”又哗得动起来,她直直尖叫。
“死尸”闻声往桥上看--喔,那张脸,原来是刚刚在保健室才碰到的机械师父小范先生。吓死人了,起码去掉三魂,她无力地挥挥手。
雨洋点个头,又把脸埋进水里,沉浸着,到最后一刻无法呼吸,脑中挤除晴铃所有的爱和痛苦;到再承载不了,吞噬一切他想对晴铃说的真心话。
一次又一次,直到远山飘洒来了急雨,他命中注定的滂沱大雨。
埃利社是一栋连着办公室的水泥建筑,本来和工寮、坑道、洗煤厂,都是晴铃小心避开的地方,因为皆和雨洋有关。但她今天决定挑战自己,亲自来买新床单,勇敢面对雨洋的新女朋友。
两个星期过去了,她并没有回台北,依然留在矿区。
她确实是为了追寻爱情而来的,但爱情失败时,并未像一股女孩子哭哭啼啼地离开,反而更认真工作,而不是才来几天就跑下山教人嘲笑。
白天她非常忙碌,为了快点适应新环境,跟着杨桂枝到处跑,也才明白眼前的矿场只是小范围;真正辛苦的是散布在附近山村小镇的当地居民,他们占矿工人数的一半以上,有人每天要走一、两小时山路上工,就可知护士家访的困难度了。
晚上回到保健室后面的宿舍,常累得什么都无法做,只剩下挂蚊帐的力气;想哭的话,泪未流下第二行,就深深沉入梦乡。
她愈来愈佩服自己,觉得可以完全独立,到世界任何地方;甚至没有雨洋,下山后也不打算嫁给启棠,过着没有男人的单身生活,人生会自由快乐多了!
憋气从一数到十,准备好了,她走进福利社,很快看到在柜台后的丽香小姐。
嗯,长得很秀气,据说有一半以出美女闻名的泰雅族血统,说话温温柔柔的。
晴铃也面带笑容,和她闲聊几句。可是呀,雨洋和她交往的想象画面不断浮现在脑海,立刻又心如刀割,拿了床单,差点哭着跑出来。
她在宿舍呆呆坐了很久,感觉心口的伤不断流出血来,怎么还那么痛呢……
“晴铃!我要去工寮一趟,妳到保健室来坐镇吧!”桂枝在外面喊。
她用脸盆的水按按眼睛,走去开门。
“怎么哭了?”桂枝见她目眶红红说:“是不是又想家了?”
这是晴铃最近气色差时,常用的借口。她胡乱摇头,转移话题说:
“看!我买的新床单,雏菊边的,我想当它是现成布料,车成窗帘和桌巾。”
“妳很会挑哦,我有裁缝机,今天下班就到我家做吧!”桂枝摊开床单量着。
晴铃心事太沉重,总想找人倾诉,但又怕引起猜疑,只好压在心底。今天真按捺不住了,有快崩溃的感觉,为解胸郁,不由得吐露两句说:
“我在福利社看到丽香小姐,很漂亮呀!别枝姐……妳觉得她和小范,就是马哥那个结拜兄弟,相不相配呢?”
“谁和小范?”桂枝一会才弄懂。“丽香吗?是谁说她和小范的?”
“大家不都说小范和丽香很好,马哥希望他们结婚吗?”晴铃说。
“喔,那件事呀!马哥以前是有这意思啦,拼命要做媒,但小范没兴趣,还从此不敢上马家吃饭呢。”桂枝又说:“现在这些话可不能再乱传了,丽香正和隔村村长的儿子讲亲事,人家会来打听的,别去害了丽香。”
碰!彷佛地球转个大圈,晴铃突然又由地底弹到天空,本来铅重的身子一下如鸟羽般轻盈,眼前景色翻转,一秒数变,心境也完全不同了!
小范没兴趣?不敢上马家吃饭?丽香讲亲事的对象不是雨洋?
天呀!那雨洋为什么表现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害她心碎成片片--
她也立即明白了,是想以谎言骗她回台北,怕他的黑暗拖累她吗?
笨死了!笨死了!幸好她没有真的一时冲动气回家!
别枝这一揭穿,也将晴铃过去十几天辛苦筑起的自我疗伤和保护城堡,无论是竹的、木的、泥的、石的、铜的、铁的,全都摧枯瓦解。剎那间,忘了单身生活的决心,也不想男人可恨了、也不要自由快乐了,那颗寸寸揉碎的心,又奇迹似的恢复原状!
“……我得到工寮送药。”桂枝的话终于又进入意识。
“什么?工寮吗?我去!”晴铃主动说。
一心想更接近雨洋,她不等桂枝反应,拿了药就跑下长坡路,脚不着地像要飞起来,还能听到翅膀啪啪响的声音,看到羽毛透亮的光芒呢!
近午日头颇为毒烈,晴铃到桥边时已香汗淋漓,不得不停下来喘气。
初次到工寮的这一头,远远看是好几长排的铁皮屋,空间狭窄,有临时住所的拼凑和简陋,远不如职员宿舍的整齐宽敞。
原本苍翠的森林到这儿也光凸不毛,可能和养鸡鹅、垦地、砍伐有关。
大白天的,男人女人全上工,只留下老妇人们带着小孙子。
晴铃送完药,又试问雨洋的住处。
“在单身工寮那里。”老妇人们纷纷指着,并叫一个较大的男孩带路。
单身汉的居所又更不讲究了,屋内连隔间都没有,上下两排大通铺,地面凹凸不平,墙壁条条裂缝,充满霉腐和臭汗味,几只苍蝇嗡嗡绕着。
男孩往里面跑,拍拍左下铺第四床被褥,是全屋光线最佳、最干净的部份。
“谢谢你。”晴铃模模他的头,并给他口袋里随时会预备的糖果。
雨洋一向都把枕被折叠得方方正正,以前在永恩宿舍也一样,并没有一般男人的邋遢脏乱,说是军队严格训练的。
彷佛跑到终点的人,力气用尽,她双腿发软,先坐在他床上,彷佛能闻到他的味道;手轻轻模着,彷佛能触及到他。
枕头下有东西,取出一看,是那本摔过的《零雨集》,原先散了页,有人用浆糊和针线费心修补过,她鼻酸眼湿了,这宝贝可差点被她毁掉呢!
不舍离去,她又蹲下翻看他床底的箱袋,却发现床板上有刀刻的几个字。靠近细辨,竟是一句“多情苦”,又一句“无情更苦”,还有一个小小的“晴”……泪水迸了出来,这个憨人喔!
明明心里是在乎她、喜欢她的,为何偏偏要讲“无心无情”那一套,任她再如何柔情百绕,都系挂不住,只辛苦地绕成一个零……到底什么才能停止他那可怕的虚空和黑暗呢?
她用指尖反复摩挲那些字,还不够,人干脆平躺在他的床上,枕他的枕、睡他睡过的每一寸,想象他每晚的思念和煎熬,感觉好近他的心,近到她心也疼……
屋缝筛进的几丝阳光舞着细尘,她深深沉醉,忘了此时此地,忘了身在何处。
突然上铺有人咳嗽,一个男人的头俯望下来,张大眼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