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初次相遇他会那么苍白憔悴的十足病容;尔后,孤僻寡言、格格不入、举止费解,隐身为永恩司机,执意住在鬼屋,惯于黑暗来去和低头行走……
他的罪名是什么?一定和杨万里那首诗有关,他也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政治犯?他反政府吗?他叛乱吗?
走得够远了,柏油路尽头又看见雨洋的身影了,他依旧站在原处,彷佛这两小时都不曾移动一下。
眼里耳内彷佛有什么在扩大,这条路忽而长至天涯,又忽而短入寸心,长长短短飘荡的思绪中,只想着,那四年她还不认识他的春夏秋冬,是否有人来殷殷探视过?是否有人带给他足够的食品医药、心灵安慰和精神支持?
崩地,她的泪水哗哗直流,到雨洋面前已无法言语。
“怎么了?那么伤心呀!”他犹不知她心情说。
那一边的秀平也是眼眶湿鼻子红,为了丈夫心如刀割。
剎那间,晴铃有个感觉,她这一趟是注定为雨洋而来的:为了他曾受过的苦,为了他们的相识太晚。
注定,也就是合该有事。
他们的小厢型车一上省道,晴铃的左眼就猛跳,她用力揉揉说:“真讨厌,大家说左眼跳灾,不会有事吧?”
“是哭太多的关系吧!”驾驶座的雨洋嘲弄。“真不懂,妳只是个旁人,倒比人家正角还伤心。人间悲惨事还多着呢,若这么容易就掉泪,七辈子都哭不完!”
笨,这泪只为你才会没节制地流呀!但晴铃完全没有提及坐牢的事,因为无法预测他会有的反应,唯闷闷藏在心底。
又跳了,而且扩及半边脸成抽搐,似麻痹的前兆,她叫:
“喂,范雨洋,你看看我的左脸有没有怪怪的?”
他转过头,视线在她净秀的耳颊多停留几秒。说时迟那时快,一辆运猪仔的货车猛地斜越中线,本来可以不受影响地避开,但因分了心,临危只好用力转弯,让车子冲进路旁的稻田里以防更严重的撞击。
猪仔嗷嗷尖嚎,货车的前轮胎爆掉是车祸的原因。不一会,前面镇上的人都丢下晚餐跑来看热闹。幸好秋收后的田有厚厚的草秆,厢型车受损不大,人也没事,只有敏敏受惊啼哭。
“先生技术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货车司机连连道歉。
这离大城尚远之地,拖车或修车都要等天亮;雨洋必需留下处理,女生们若搭公路局得转两趟车,回台北也要半夜,晴铃当机立断表示说:“我看赵太太和敏敏也够累了,不如大家今晚都住旅舍,明天精神恢复了再回家。”
她说这段话时,眼睛触及雨洋,深潭幽幽中他似问:才避开众人耳目,离开台北城逍遥一天,还要过夜?真不怕吗?
眸光流转中她似回答:不怕,多令人快乐的意外呀!
她发现自己的眼皮已经不跳,像印证了这场灾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喽。
最后秀平的话做了决定:“住一晚好了。”
接着便找旅舍。小镇上就那么一、两家,没太多选择的余地,因此很快办妥,再来就是打电话通知台北。
等线路联络上了,雨洋先向纪仁报告车祸状况,纪仁说人平安最重要,修理赔偿事宜一步步来。
轮到晴铃讲电话时,那一头换成惜梅着急的声音说:
“你们真的没事?没有外伤,也要注意内伤呀,有不舒服一定要到医院。”
“阿姨,妳别忘了我是护士,有没有伤最清楚啦!”晴铃宽慰她。“真的只是一场很小很小的车祸而已。对了,别告诉任何人哦,尤其是我爸妈,免得他们又大惊小敝,要逼我回新竹。”
“那也要确定毫发无伤才可以。妳是他们的女儿,一点疤也磕不得,我可不敢担这重大的责任呢!”惜梅半开玩笑说,又继续:“在外面住要很小心,没有换洗衣服还能忍吧?棉被不够再去跟旅舍老板娘多借一件,水要煮过才能喝……”
“阿姨,我又不是没在外面住饼,都会啦。”晴铃说。
“欸,事情来得太突然,又这么晚,心里老觉得不安。”惜梅说:“对了,妳大哥今天要过来吃晚餐,偏偏又没碰到。”
“拜托阿姨,千万千万别让他知道!”晴铃赶紧说。因为涉及大哥,必会拉进启棠,到时又是没完没了的唠叨,她可无心应付。
又交代了卫生所请假的事,晴铃挂掉电话,才想起大哥到邱家主要是取她从新竹为他带来的一批书,都锁在她的房间内,真糟糕!
要不要再打一通解释呢?算了,明天回台北,立刻送书到大哥住处就是了。
少了牵挂,晴铃就以额外假期的愉快心情,和雨洋、秀平找个饭馆用餐。
“我先讲哦,旅舍吃饭的钱都我付,到时报永恩的帐就好。”晴铃周到地说。
“那怎么好意思呢?今天都是因为我的私事……”秀平说。
“姨丈借车也就算永恩公事了,别担心,他不差这些钱的。”晴铃凭心说,每年邱家都有大笔慈善捐款的支出。
“钱由我出。”雨洋插嘴。“车祸是我造成的,才会多这笔吃住的费用,不必公私不分地扯到永恩。”
又来了,爱面子的男人!他以为他做什么发财的行业吗?旅舍钱可不比几粒水饺,真不会省!晴铃说:“车祸我也有责任,不是你的错。而且于公于私,这都是我和赵太太的问题,是我们请你帮忙的。”
“正如赵大嫂说的,这件事只有私没有公,不该假公济私算到永恩的帐上。”雨洋坚持。
嘿!还教训人呢,晴铃瞪着他说:“好,不要永恩,我个人付可以吧?”
“我说过我付。”他迎着她的视线,带几分嘲弄:“妳是怕我穷,出不起吗?放心,如果没有钱,我不会打肿脸充胖子的!”
哼,才不信你出狱五个月能存多少钱?到时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就有好戏看了!晴铃故意以不高兴的表情说:“你爱出就出吧!”
旁观的秀平全然胡涂了,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都是忙着推卸责任,晴铃和雨洋却互相抢着揽责付钱,其中的微妙曲折,又岂能为外人道?
一个是千回百转为对方着想的情,一个是在尊严中挣扎的意,彼此旋着、绕着、圈着、绞着,成长长的一条锁炼,等发现时,恐怕是难解开了。
小镇的夜非常静,静得彷佛可以听到大海的潮声,哗哗一波接一波,但海其实还远着呢,她只是张耳到极至,想捕捉雨洋的足音,因此吸纳了所有气氤的流动。
晚饭后,猪仔货车司机被老板急催南下,拜托雨洋帮忙换轮胎,两人借了手电筒,蒙闪两束光往出事的省道走去。
很冷呢,尤其这靠山的地方,霜已结在草叶上,雨洋的薄夹克够御寒吗?
旅舍的棉被灰脏带异味,模起来湿黏黏的,晴铃不太敢盖。家里女性都有程度不一的洁癖,外宿时必自备寝具,至少也带条床单小被的,今晚什么都没有,大概很难入眠了。
秀平先是哄着有点不舒服的敏敏,实在太累了,母女俩已经呼呼大睡。
晴铃坐在床上聆听每个动静,狗吠月、风卷地、叶穿巷、足木屐、低哺语,许久许久,笃、笃、笃……终于有朝她心上走来的沉稳脚步了。她知道是雨洋,进了还敞着的旅舍大门,来到长廊左边第四间,她隔壁的房间,开锁再扣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