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承熙服兵役和工作这几年来,他们已很少在洞里互留东西,涵娟一点也不怪他。只是此刻,她好希望找到什么,一朵花或一张短签都可以,让她能熬过彭宪征那几近完美未来的诱惑。
但什么都没有……怎么办呢?
什么都没有,纯真无邪的年代真的结束了吗?
她呆立了许久,看著远远永恩医院的招牌。长大后的这些年,她很少再和朱惜梅老师联络,就像所有毕业的学生,各有各的生活天地。
慢慢走回去。经过旧有的余家,门户深锁,五年前就成了货物仓库;外省婆的店面长野花杂草,没人理会,任其荒废;穿过窄弄,酱菜老人年前突然病亡,酱菜车还寂寞地靠在路旁,默默朽坏。
来到自家门口,恍惚看见小涵娟坐在板凳上,总是焦虑等待,怕迟到被罚、怕试考不好,怕没书可念,怕努力又落空……
她也看到背著书包的小承熙,总跟在她身后,保护她、等著她,替她解围。
想到过去种种,她忍不住哭了,哀哀蹲在墙边,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门咿呀开了,伍长吉揉著眼,一看缩著的女儿,惊叫:“怎么哭成这样?是不是姓彭的欺负你了?”
涵娟凡事不隐瞒父亲,因为她做什么,他从来没异议,便照实说:“彭宪征向我求婚,要我随他去纽约,还愿意供我读书深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伍长吉全清醒了,月兑口说:“嘿!我女儿聪明漂亮,果然大家抢著要!”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涵娟站直了身说。
“呃,我是没读书的粗人,学问不如你,你自己怎么想呢?”伍长吉正色说。
“我一直认定会嫁给承熙,可是他家里的麻烦那么多……”她擦泪说。
“对了,那个姓彭的有没有说要多少嫁妆呀?”他忽然问。
“他什么都不要,也不在乎我们家穷。”她说。
“哼,叶锦生就不一样了!他前阵子还跑到市场来,当众人问我要出多少嫁妆,又讲章小姐有房子汽车黄金,气得我差点把他丢到臭水沟!”他想来仍愤慨。
涵娟一愣,心又向著承熙,为他辩解说:“那绝不是承熙的意思,他也拿他爸爸没办法。”
“我是很中意阿熙这后生啦!”他迟疑著:“但说实在,我就觉得他配不上你,你是最好学校的大学生哩,够资格到美国念博士了,现在却落得给叶家嫌,我也替你不值呀。”
这是父亲第一次表示对承熙的不满,她惊讶说:“你是赞成彭宪征了?”
“彭宪征看来人不错,可是短时问内也不了解,又远到美国……”伍长吉用力搔头,又突然转身进屋,模出了香烟和火柴,点著抽起来。
“爸,你不是戒了吗?”涵娟想阻止。
“唉,烦恼呀!”他向黑夜吐一大口白烟说:“如果你亲妈在就好了,她一定知道怎么做。”
提到母亲,涵娟沉默了,久久才问:“她若还活著,会有什么建议呢?”
“我来讲个故事。”伍长吉开个头后,却忙著熄烟,手还颤抖著,忙混好一会,以为不肯说了,才又接下去:“台湾光复没多久,我在桃园一所学校当工友,认识一对大陆来的外省夫妇,他们很年轻,人也很好,都是有学问的老师,还热心地教我汉语。”
她不懂父亲为何提古早历史,但因为自己也心事重重,就静静听。
他脸上有少有的凝重,声音极低:“三十六年初台北出大乱,外省人和本省人打架,警察到处抓人,那个外省先生就这样不见了,后来就说被打死了。”
哦,是她出生那一年。封锁的二二八事件,涵娟当然没有听过。
伍长吉继续说:“……留下的外省太太已经有身孕,刺激太大了,精神有些错乱。我很同情她,看她没有亲人,就带她躲起来,当时户口查得很紧,我就把她报成是自己的太太……”
涵娟眼睛瞪得好大好大,逐渐明白故事的用意,每一句都拼成一幅想像不到的图案。她开口好几次才发出声:“那个……外省太太就是……徐育慧?”
“没错,她生下来的孩子就是你。”伍长吉说:“大家不是说你长得我和一点都不像吗?我……我并不是你亲生爸爸。”
太静了,这子夜无人无车的街头,地球仿佛静止不转,使方才的故事更虚幻得有如一场梦。甚至她伍涵娟这个人,用了不属于她的姓,住了不属于她的屋子,喊了非血亲的爸爸,二十三年的存在都是虚幻的……
“你的家世其实很好,看你爸妈就晓得了,讲话做事都很温文高尚的样子,连你也遗传到了。就只怪世道不好,落得和我在一起,才过著穷苦可怜的日子。”见涵娟仍在震惊中,又说:“你亲妈也很尽力要养大你,身体好转后还出去工作,可惜……挨不到你两岁还是走了……”
伍长吉哽咽一声,已是老泪纵横。
一切都清楚了。所以为什么照片里的母亲如此忧郁不愿意面对镜头,为什么花一半薪水到委托行替女儿买昂贵的衣服,一种绝望中对遗月复儿的珍爱,一个母亲死别前最后的光辉。
有很多事也明白了。为什么她爱念书上进,爱洁净美好,那不是虚荣势利,而是基因记忆在她血液里沸腾作用著,让她与四周有著格格不入之感……
战乱,造成多少人流离失所,连根拔起。像她的亲父母,风中柳絮般由某处飘来,又留下她这小柳絮,在世间独自零落。即使族人踪迹已渺,她仍凭著本能,努力要溯回到原来所属的优雅华美世界。
她从来不比李蕾或章立珊差,如果父母都还活著的话,不必如此辛苦跋涉……
“我对不起你爸妈,我能力太差,没把你照顾好……”伍长吉哑声说。
眼前这应该陌生的男人,却是自幼一寸寸把她扶养大的人,给她吃给她穿,宠她如宝,是怎么都无法抹灭的亲情呀!涵娟记得他的大手如何牵著她的小手,去祭母亲的坟茔,路途上那一大一小案女相依的身影,曾引来不少人同情的叹息。
真相终于穿心绞肺而过,涵娟紧握住案亲长茧的手,泪水决堤般涌出。好不容易止住抽噎,接回寸断的肝肠能呼吸时,她一字一字说:“爸,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爸爸,把我照顾得太好……太好了,比亲生的还要好,因为你,我才能活下来……”
她偎在父亲的膀臂上哭著,就像年幼有伤心事的时候。
伍长吉轻抚著女儿说:“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想你长大也该明了了。你妈生前有交代,有一天要把你们一家三口带回故乡。”
又是更多的泪,涵娟仍无法承受这似不真实的身世,问著:“爸,你为什么对我们母女那么好?非亲非故的,养我到今天……你爱我的亲妈吗?”
“我……一直和你亲妈是名义上的夫妻……”伍长吉抹抹泪又说:“我崇拜她尊敬她,她是我见过最美丽高贵的女人……我甘愿为她做一切。”
是呀,帮她养大了女儿,又如此疼爱,又何必问呢?
远远有蛙鸣狗吠,金枝带著浓浓睡意的声音由阁楼传出:“你们父女半暝不睡在外面吱吱喳喳什么?不怕招鬼,也想著明天要早起,快睡啦!”
现实又回来了,他们都没有动,连悲伤也压寂,想让完全的黑夜掩埋掉这久远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