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连这一刻都是难分难舍,真不知道未来两年怎么办。”他又紧紧抱住她说:“娟,我爱你,那么多年了,有时以为爱到极点了,又有更多爱涌出来,似辄止境。答应我,我们的分离永远都是短暂的……。”
“一向不都如此吗?”她望著那熟悉初爱的清俊脸孔说:“快走吧,不然小阿姨就会推门进来,那才尴尬呢。”
他无奈,只得窸窸窣窣地又从窗户爬出去。
涵娟听著远远的琐碎细语和关门声,等一切恢复平静了才放松下来。
似无止境的爱……九年了,很长很长,或许太早懂得爱,早得像与生俱来,让年轻的二十岁就有了奇异的沧桑感,所以承熙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吧?
沧桑感?她也不懂,爱情原本是飞扬的,为何会有幽暗中的叹息呢?
再度深吸一口这夜,这塯公圳源头的夜,流过两百多年了,长过好几个人生。
她细咽那绵绵的沁凉,像天地也印证了这一段爱情般,把滋味珍藏在心底。
第八章
民国五十九年(西元一九七○年)
夏末,一早起来就感到台北盆地积沉的焕热。涵娟弄好稀饭小菜,叫宗铭起床,才上阁楼去换外出服。
她今天请假不上班,特别到松山机场为大学好友赵明玢送行。
留学的旺季,热闹的送往迎来数不清,涵娟非仅听到害怕心酸,连看见蓝天掠过的飞机都要难过一阵子。去机场等于酷刑,但明玢已丢下威胁的话,说人不到就永远绝交。
门口响起噗噗的摩托车声,宗铭叫:“叶大哥来了!”
涵娟由小窗往外看,承熙穿著深灰色西装和深蓝色领带,加以轮廓出众的五官和顽长挺拔的身材,更是风度翮翩,使她低落的心情稍稍好转。
承熙五个月前由军中退伍后,就直接到这一区最有名的“普裕”公司做事。
“普裕”正是章立纯和章立珊所属大地主章家的企业。这几年因政府的发展政策,除了塑胶工厂扩大外,还在附近兴建许多公寓,曼玲的新家就是其中一栋。
最近他们更结合经政的有力人士,推动塯公圳地下化及拆掉涵娟住的中段违建,想扩大新生南路和信义路,来整顿市容。
总之,承熙能进“普裕”是前途无量,连大学毕业生也不见得有此机运。
包值得骄傲的是,这一切都是承熙自己争取来的。他念工专的五年,经由邱师丈的介绍,进入“普裕”工读,因表现良好,不但领了奖学金,而且受到董事长章清志的喜爱,在服兵役期间还为他保留了工程师的职位。
承熙是感恩之人,为了家人和涵娟,也竭尽所能替公司效劳,于是在短短时问内就崭露头角,成为董事长的左右手。有人甚至谣传说,他极有可能在三十岁前就升任为最年轻的厂长。
涵娟自然高兴,但内心隐隐有个红衣张扬的身影,不过据说章立珊几年前已到日本念书,也就渐渐淡忘了。
拿贴身的发梳走下楼,她问:“怎么有空过来?你不是要到郊区厂开会吗?”
“我担心你,怕你情绪不好。”见了她,他就笑开说。
“怎么会?明玢是我好朋友,能顺利出国,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她掩饰说。
“可是……”他握住她的手,欲言又止。
“低下头来。”她命令著,承熙依言微蹲,任她沾水梳顺他脑后翘起的头发:“你老忘记后面不整齐,出门前至少要再照一次镜子嘛!”
“谁会在乎?我是去做事,又不是展览用的。”他说著由口袋拿出一个牛皮纸袋,“这是我上个月的加班费,存到银行吧。”
由于叶锦生留下的债务,承熙有五年的薪水需全数充公,因此他又努力兼职,只希望早日凑足买小鲍寓的钱,能将涵娟娶进门来。
辛勤的工作都填了无底洞,她不禁说:“你别赚钱赚太疯,连命都不顾了。”
“我心甘情愿,你值得一切最好的。”他真心说。
好又如何?他只能给他给得起的,却不能给她想要的,但……真正相爱不应计较,要同甘共苦,才是人人眼中任劳任怨的好女子,不是吗?
她再度遮起表情,温婉地偎在他展开的怀抱里,心分两边泣著,一为他的努力而感动,一为自己失去的而黯然,也终于明白笑和泪都各有悲喜两种味道,甚至可以同时存在。
送走承熙后,她准备搭车到松山机场,可是多希望不必走这一遭呀!
大学毕业快两个月了,他们系上除了服兵役的男生外,大都由校门直接出国门,加入挡不住的留学潮中。一个一个走掉了,如同即将消失的夏天,热度渐散,留下冷寂,比她想像的还冷。
她以优异的成绩,很快考进一家知名的贸易公司当秘书。承熙比较喜欢她从事安定单纯的教书工作,但涵娟摆明了厌恶,一来薪水不高,二来学校环境有如定格,人一旦进去了似乎就很难再跳月兑出来。
至于秘书,也满足不了她的渴望,但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在经过外省婆的小店时,那紧闭多月的板门竟开了一个缝隙。这些年因不再买糖果和收集明星画片,直听到外省婆病逝的消息,才又注意到这邻居,也不免和曼玲晞嘘一番。
正穿越马路,有人在背后喊叫。涵娟回过头,很意外地看到外省婆的女儿,她今天不再浓妆艳抹,才发现向来妖娆的她,其实也长得挺清秀的。
“嗨!”外省婆女儿极友善地说:“我就要去美国了,有一箱洋文小说和杂志,想想送给你最好,你要吗?”
“去美国?”涵娟有些意外。
“正确说是嫁到美国,我丈夫是美国人。”外省婆女儿笑得很满足。
“恭……喜。”涵娟表情变得尴尬。
“我很清楚大家怎么在背后骂我,我不在乎,最后还不是我这妓女婊子有办法?”外省婆女儿看著她,颇有深意说:“我一直觉得在中段的人里,就只有你能理解我,因为常常半夜回来,见你的灯还亮著,其他人都睡了,就我和你还在为未来奋斗著。哈!我们都不想烂死在这鬼地方,无论如何都要爬出去,对不对?我们其实是同一种人,只是做法different而已。”
怎么能理解?这女人是专钓美国大兵的酒吧女,而她伍涵娟是堂堂大学毕业生,拿来相提并论,不但可笑,还有受辱之感。
本来不想再多扯,但涵娟却说出连自己都吓一跳的问题:
“你真的爱他吗?我是说你的美国……丈夫?”
“爱呀,爱死了,能帮我月兑离这里一切的男人我就爱,其它的都是bullshit!”
外省婆女儿不忌粗口,仍甜甜笑说:“我看过你的男朋友,很英俊的男孩,他什么时候带你去美国heaven呢?”
谤本没有能力去……涵娟觉得此刻讲实话很丢脸,不等于向一个酒吧女示弱吗?于是好强的她撒谎说:“明年吧,我们预备去读书。”
“太好了,说不定我们还在美国见面呢!唉,我妈过世以后,我在台湾没亲没戚的,大陆故乡也回不去,真希望在美国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家。”外省婆女儿又露出真诚的笑容说:“我的那箱书就放在门口,你随时来拿。”
涵娟搭上公车时,脑袋仍处于茫然的刺激状态中,堵著没有出口。
什么是爱情?从她初晓情滋味起,就认定一个承熙,有如一条线细密牵引著,织出一件人生毛衣,看顺眼也穿习惯了,没想到还有别种颜色和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