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思念,就是想多看她一眼,为这一眼可以做出很多傻事来。但人在眼前了却又笨拙失措,任时间在指尖流逝。
或许他快走一步,再两步,以此类推就自然到她身旁了……突然,角落有几只野狗窜出,打破了所有的犹豫和僵持。涵娟吓得后退,对狗有一套的承熙英雄救美,一会就逼得小畜牲们快快而逃。
“我怕狗。”涵娟惊魂未定说。
“我知道。狗也有好坏之分,你应该和我家来福多玩玩,你会发现狗其实很可爱,它们忠贞又善良,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承熙一下冒出许多话,像憋了长久。
“来福还在呀?”涵娟接话。
“当然。它来我家时还是婴儿,现在正当壮年,不乱吃乱跑的话,可以活个十几年。我一直把它看成弟弟。不过我成长的速度不如它快,我阿姨说,以狗龄来换算,我该尊称它为叔叔了,再过几年又会成为祖父,曾祖父……”他会不会太多嘴?但和她独处说话一点也不难,就像碧潭雨季的流水滔滔,注入百渠而舒畅。
路边有熟食的摊子,传来鱼丸米粉汤的香味。涵娟问:
“你饿不饿?我们叫些东西吃。”
“我……”他没有带钱。
“我有晚餐钱,够两人吃了,我请你。”她走到摊子前,不容他拒绝。
两个中学生走在一起多少令人侧目。承熙没什么便服,一年四季都是卡其裤,幸好个子高,可穿父叔的上衣,松垮的话就扎紧些。
涵娟很幸运,总有余妈妈为她改的捐赠衣物。比如她现在穿的浅青天鹅绒背心,肩头镶珠白圆扣的,就是她最爱的一件,既遮住了里面洗白的旧洋装,也映得她肌肤柔细有光泽。
当他们坐在小桌时,因为神态自然,反而像一对兄妹。
她叫两碗米粉,大的给承熙,并为他加肉片和卤蛋,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爸老怕我吃不饱,我不喜欢蛋,你能帮我吃掉就太好了。”她流利说。
这当然是谎言。她见过承熙的胃口,一碗面下肚还能塞好几个馒头,汤水更像永远灌不饱。长得快的人需要大量的热能营养,若不够,她这碗也可以给他。
小摊的灯泡亮起,氤氲著炉上的白烟,旁边一棵叫屈的榕树轻送著风,沙沙嗦嗦的,是秋日向晚特有的宁静。
絮白的云都藏人幽暗的天空,月亮银盘形带笑,只有几颗孤星相随,河汉寂怯无声,是秋日向晚特有的晶蓝。
这美好的感觉,差不多等同于母亲为她买那件小红外套的愉悦。涵娟低头微笑,仿佛,仿佛这许多年来,就一直等著和他共进这一餐。
“天黑了……”他饱著肚子说。
“该回家了,不然你爸妈会担心。”她起身付钱。
“他们都不在。我妈陪我小阿姨回新店山上相亲,我爸在工地。”他说。
而她父母还在庙里。于是,很有默契的,两人都不往家的方向走。
“现在功课准备得怎么样了?”涵娟问。
“还好。”他简短说。
她很敏感,见他有闪避之意,又问:“你要留校直升,还是参加高中联考?”
“呃,还没有决定。”他踢著路上的一颗石头说。
“什么时候了还没决定!”她直觉问:“是不是你爸又反对你升学了?”
他们已来到塯公圳旁,月亮挂在树梢头,再漂映水中。偶尔几辆照闪银光的车及几声蛙鸣,与黑夜纵横交错著。这不再有避暑人群的凉秋里,一切幽静如梦。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有些急。
“我爸说初中毕业就不错了,不必去工厂,可以考个公家机关由工友做起。我妈希望我去念师专,学费全免之外还有钱领。”他说。
涵娟突然心窒口塞。承熙这堂堂仪表和大将之风,在她眼中,当工友太委屈,当教师又太埋没,他应该有更大的成就才对。她不知如何驳辩,只说:
“我是一定要念高中大学的,绝不许有任何理由来阻止我。”
“你有个好爸爸,他那么疼你……”他说。
“再疼也是个女儿。他耳根子软,亲戚间闲话一多心就动摇,还得靠我自己的坚持。”涵娟停一会又说:“只要坚持到底,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我知道要坚持,但每次看我妈那么辛苦,还有四个弟妹要养……我大妹小学毕业就到工厂,小小年纪就赚钱养家,我身强力壮的,实在不忍心再成为她们的负担。”他低声说。
“那些都是暂时的呀,不会永远如此,你总有熬出头的时候吧。”她咬咬唇又说:“你是男生,又是六年五班的班长,怎么能不如我呢?”
她的语气令承熙想起她曾说的“你是班长”那句话,总搞不清楚,她到底是轻视他,抑或看重他?
“我记得你以前老强调‘班长’两个字,还有一段时间借我抄作业考卷,让我毕业时没落到十名之外,还没谢谢你呢。”他说著,没料到能往事重提。
涵娟微微脸红,当年感觉仍朦胧,如今渐晓人事,“情”字上了心头。
“那时不懂你为什么老迟到,结果在巷口看见你,呃,扫地……工作……”似又回到那迷茫清晨的一幕,错愕隐藏许多年后,她嗫嚅开口:“我……应该打招呼的,只是猜想,你或许不希望被人看到……”
“但你的确是看到我了呀,若你不想认一个扫马路的同学,我不会怪你的。”
“不!我不是那种人,我晓得你很孝顺,总全力帮助家庭,真的很教人佩服。”她说:“我赶快走开,是怕伤了你的自尊心。”
“自尊心?我倒还好,怕的是你认为我没有出息。”他苦笑说。
“我凭什么?我也不过是个菜贩的女儿而已。”涵娟轻声说,步履向家的那一头,路灯在夜里幽淡亮著。
“不,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与众不同的,像……飞在云端的天使。”他努力表达:“四年级时我将生平第一张卡片送给你,上面画的就是天使,可惜你把它丢到学校的花圃里踩坏了。”
“有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承熙的种种记忆要到晚一年才真正进入她的脑海,涵娟不明白,说:“我不信,如果我不要的话也会还你,不可能做那么恶劣的事。”
“我想也不是你,一定是李蕾。”他立刻说,担心她不自在。
他不明白,提到李蕾更是涵娟的痛,幸好家门在望,她不必去接这个话题。
伍家一片漆黑,月在斜斜瓦檐后仿佛窥视的眼晴,某处桂花正吐著芳香。
“谢谢你今晚的米粉汤,还有卤蛋……呃,我可以请你看……电影吗?算是回报……”承熙有些结巴。
“看电影?”她睁大眸子。
“是免费的。我小阿姨在国际学舍后面的电影院当收票员,我偶尔会溜进去看。”他忙解释:“不过那都是美国片子,专门给外国学生和美国阿兵哥看,英文得用猜的。”
是约会吗?说好还是不好呢?他眼中有热切与期盼,她抑住羞怯说:
“可以呀,不过你得用功读书,考上高中才行。”
“你好像很喜欢逼我……”他半认真说。
远处有铃响,一辆三轮车由塯公圳的烟气中慢慢出现。
“可能是我爸妈回来了,你快走吧!”她有些惊慌,催促他。
也来不及目送,她匆匆进屋,心还噗噗跳著。喜欢?他用了喜欢两个字?没错呀,她就是爱逼他,对他比对别人多怀一份心肠。
三轮车辘辘踏过门前,帆布猎猎作响,并没有停下,所以不是爸妈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