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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尽曲 第15页

作者:言妍

“呀!是我不好。”她红著脸说,内心百味杂陈。

“你一直很想跟他们走,尤其是那个俞平波,对不对?”他不置可否,只问。

俞平波如此奔忙的寻她,令燕姝的内心充满愧疚,但她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呀!她摇摇头说:“我一心想见伯岩大哥,只有你能带领,我不会跟他们去的。”

这话像针一样,扎入他的心窝。瞧她坚信他的模样,若她发现他是王伯岩的敌人,只是诱拐她当人质呢?会不会痛恨他?诅咒他?

“……只是,我能不能给俞二哥捎一封平安信呢?”燕姝仍继续说。

“休想!”他丢下两个字,走出天妃宫,哼!去他的俞二哥!

海风吹来,远远的天边已呈暗紫,落在西方山凹的残阳,突破雨后层云,在天妃宫四周染上几片绚灿绯红。

“走吧!”迟风催促著。

燕姝仍留恋不舍,站在腐朽的门槛上,想著母亲、玉嫂和那细啼的小婴儿,她的出生地,妈祖的最初庇佑。

迟风再回头,恰见天妃宫殿门像大框,框住了她。她在其中,亭亭玉立,尽避狼狈,但脸上有著他见过最美丽的笑容。

夕阳馀晖,乳燕又归,加上燕姝,彷佛他梦里寻觅许久的一幅画。真实的感觉他说不上来,只是紊乱。自从掳了她后,他的脑袋似乎就长出一堆歧路岔线,不像以前那样明白清楚的一条主干,他还想由这棘手的观音身上得到什么呢?

猝不及防的,他心里又冒出一句话,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不!你走不掉的!你若想跟他们去,我也不会放手!

*******

久违了,这广袤入海的盐滨之地!过去十九年来,迟风曾几次经过,但都不曾在月圆之时,就如他失去童年的那一夜。

轮满的光华,遍洒银辉,盐沙燿燿,如他记忆中似雪般地柔。他忍不住朝天嗥叫,像狼一样。

没有人,狼早散掉,他在初次归来时,就忙著找寻父亲的遗骸,但茫茫白沙,除了坑坑的地洞,什么都没留下。

鼻无人收,就随风随水化掉,成了细沙的一部分。

走过日本、东夷、吕宋、浡泥、真腊、苏门答剌……他早以天涯为家,早学会不思念故土,但今天很奇怪,特别容易慨叹,是因燕姝,和他们十九年前的那场相关吗?

“嗷——”他又长啸。

燕姝坐在火堆旁,夏夜的海天极晶蓝,月极莹亮,星多如河,但她的目光只胶著在他身上,能感受到他声音中的某种苍凉。

从天妃宫香案桌底经历了那一段后,两人之间有了微妙的变化。肌肤相触的滋味印入脑海,再也除不掉,甚至变成一种敏锐的感官,连眼眸相对,都有痛感,她不懂,只能将其归之於尴尬。

到了长坑,痛感更深,沉默也更多。

她看到的景象比赤霞更糟,一片焦土,连残存的城垣瓦片都很少。他完全不评论,只烤虾蟹来吃,还不忘摘些野桃、野橘给她,表情闷得像封闭了千年的古井。

然后就是嚎啸,像她梦中的狼。

燕姝胃口并不好,吃完桃橘,更觉头昏耳热,她记得要埋残屑,免得白日的追兵重现。起身在黑暗中模索,突然手臂被拉住,迟风说:“小心,那儿有地洞!”

“哦!看不出来。”她挣月兑他的触碰。

迟风忽地如接上水源的竹管,话汨汨流出,多言地解释周围大小地洞的作用,“……今日的长坑,没人也没狼,这些地洞自然也废弃了。”

“你对这一带可真清楚。”她坐回火堆,很高兴他不再阴阳怪气。

迟风也坐下来,凝视著她,墨黑的夜漫流,她柔美的侧影如磁石般引导著他开口,“十九年前,就在你出生的那个晚上,一批倭人由赤霞到长坑,烧掉了整个镇,镇民逃於此,又遇狼群攻击,大人皆亡,包括我那相依为命的父亲。那年我七岁,被大舶主汪直带走。很巧,是不是?你我的命运竟曾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燕姝恍惚了,的确是太巧了!抬眼望星月,浩瀚宇宙,似冥冥中有定数。道教里爱讲占卜和预兆,她和李迟风的同时离去与归来,是命吗?

“我知道汪直,他是朝廷通缉名单里排名第一的大海寇。我记得很清楚,就在我十三岁入宫建醮那年,听到他被捕杀的消息。”她又轻声问:“汪直对你好吗?”

“他是我的义父。”彷佛这就表明了一切。一会儿他才又说:“他将我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教我航海探险、射箭飞枪,也教我读书识字。若他是海寇,也是饱读诗书的海寇,要不是奸官逼陷,他说不定也位坐九卿了。”

“既是饱读诗书,为何又要杀人放火呢?”她质问道。

“杀人放火?”他冷笑一声,“你没到过海上,不懂得海上世界,它没有疆界,没有律法,没有是非善恶,它只有霸权武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残忍得不留馀地。”

“那是海上,可沿岸的居民善良无辜,却饱受摧残,赤霞和长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这样烧杀掳掠就是罪恶,没有任何推托的藉口。”她说。

“没错,海上份子十分复杂,有些纯是倭人匪贼来打家劫舍,有些百姓甚至是在朝廷剿寇中误杀的。”迟风说:“我义父和我可对这鸡鸣狗盗之事没兴趣,我们只做海洋买卖。海洋大到你无法想像,我们只对抗那些挡我们路的人。总之,我们只杀该死之人!”

这是什么歪论?燕姝说:“众生有灵,皆父养母孕,天底下没有该死之人。杀人即错,手中染血即是恶人!”

那细柔的嗓音竟敢出言教训他?他南北闯荡,还没人敢和他辩善和恶。他不悦的声音中有著讥讽意味,“哈!我们海寇是恶人?!好!那么大明当朝众臣之首的严嵩父子,也杀也奸,无恶不作,又算什么?大善人吗?”

“严嵩是人人痛恨的,但皇上十分宠信他。可现在严家也被定罪了,正义必会昭雪。”她说。

“还有胡宗宪,与我义父同乡交好,愿招纳海上势力,受以都督职位,互市贸易。我义父为了海疆及东南和平,弃兵械来归,却没想到一上岸就被斩首示众。胡宗宪背信求荣;升至兵部尚书,又堪称什么忠义之士?不过是小人一个!”他恨恨地说:“六年来,复仇之箭弦上待发,终於,他得到报应。哼!就不知他有何颜面见我义父於地下?!”

燕殊感受到那愤逆、不羁与跋扈,头开始痛,他的想法真是无是非可言,“你们所做所为分明是反朝廷的,读了诗书,至少有忠君爱国的想法吧?”

“那更可笑了!”他怪声怪调的说:“当今皇上朱厚熜能坐龙椅,全仗他先祖之庇荫。若朱元璋不曾得天下,皇帝宝座可以由任何人坐,朝代也可以属任何姓氏,没啥了不起,别拿儒家那套来吓人。”

“这论调是……大逆不道!”她实在累得无法再和他辩。

“我告诉你,你那朱家皇帝才是世间首恶,比起我们这些海寇,为害的不只千万倍。”他还振振有辞的说。

“李大哥……”燕姝觉得昏头胀脑,想喊停。

“你叫我什么?”他一惊说。

“李大哥呀!你是我大哥的好朋友,我也可以称你大哥吗?”她眼皮沉重,喃喃地说。

“但你怎么知道我姓李?”他不安的说。

“你劫我的第一天就提啦!还说……我跑得掉的话,李迟风三个字就……倒过来写……”她的声音愈来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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