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的是,车夫和丽花像是在比火气似的,愈吵愈大声,燕姝忍不住回头看,发现他们仍在原地彼此指责,完全忽略了她。
她振奋起来,连跨几个大步,怎知,蓦地有个庞大的黑影由绿荫深处“飞”出来。说是飞,是因为像天际猛冲疾降的鹰,有明亮锐利的眼睛,嚣展的巨翅,迅如闪光的速度,横阻在燕姝面前时,狂风呼啸,叶如雨下。
她惊呆住了!在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映照著一个男人,一个她未曾见过的男人!他黝黑如荒野的夜,强悍如高峻的山,燕姝曾读过秘法玄道,因此能穿过皮相,感受到对方气势的衰旺善恶。
这个男人,如鹰之敏捷、如狼之狡狯,绝非善类!
他一步步的靠近,燕姝一步步的后退,两人的目光胶著、对峙著。
他闪著寒芒的眼神如刀,如要将人钉在俎上,任意宰割,让她忆及严鹄。她的双眸亦起了变化,平冷如冰石,却埋伏著惊涛骇浪,反正,人不过一死,刀不过是刀,意志永远不摧。
他的寒芒似乎减弱了,手触及腰间一个小小精致的金丝鸟笼,叮叮作响;燕姝忽地趁他不注意一个转身,又往左边的林子飞逃而去。
他一愣,但没有追上去,只走到马车前,冷厉地说:“事情没办成就窝里反,该受什么惩治?”
“大哥,错的人是她!”车夫名叫潘大峰,是“风狼”的亲信之一。“是她泄了密,还和人质自我介绍。哼!女人没一个靠得住。”
“见云,我晓得你就在附近嘛!只要一进了这林子,不就是你的天下了吗?”丽花姿态妖娆地绕住他的手臂紧贴在自己丰满的胸前,“自我介绍又如何?我倒看不出那女孩有什么神力,逃不出你的手掌心的啦!”
“大哥,那女孩快没影了,我们不追吗?”潘大峰猛往林间瞧。
“让她一个人好好逛逛,等她逛累了,我再去『接』她。”卜见云拿开丽花的手,对她说:“你那没遮掩的口舌,按规矩,是要割来喂鱼养鸟的。”
“我……”丽花紧张的捂住嘴巴,面色微白。
“可我此刻没那闲工夫。”卜见云哼一声说:“大峰,你先送她回去,若她再惹事,你全权处置。”
“是!”潘大峰恶意地笑了出来。
“回去?我还想再陪陪你,多两天都不行吗?”丽花哀求地说,但看见卜见云不耐的神色,声音又消了下去。
算了!为了贪恋那男子雄风,冒生命危险也不值得。丽花向来不知道卜见云的底细,但直觉他比一个生意人更复杂,赚大钱还兼吃黑白两道,能偶尔沾他承施的雨露也够了。再说,他出手可大方了,一次可以让她吃好几年哩!
临走前,她难免要洒几滴泪以表痴情,但现在她表现得再可怜,也可怜不过那林中的年轻女孩。
看样子,皇帝封的“风里观音”,也仅仅是用两条腿走路的普通人,碰到卜见云,只有一个“惨”字可以形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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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林幽邃,树树连延覆顶,风动中,阳光筛进,如一条白练,使他想起深海,泅游如鱼,寂静得只剩下他和猎物。
卜见云仅是他在陆上的化名,丽花若知道他这复杂的生意人,其实是世人所惧的倭寇,铁定会吓得连夜逃走。
他还有佛朗基语的西方名、日本化的倭名、岛屿上的夷族名,及林林总总就地取材的称呼,多得数不清。
他也有个传得最广,也最响亮的外号“风狼”,海洋世界无人不晓,陆地则是闻之变色,只能口耳相传,偶尔拿来吓吓不听话的孩子。
他的原名李迟风,只有关系够近的人才得知。其实那又如何?李也不是真的,再追溯向前,还是个“张”呢!
炳!他就是他,顶天是一人,立地是一人,无国无家,在海上是游龙飞鹰,在陆上是毒蛇猛兽!
金丝笼又在腰间叮叮作响,约巴掌大,以纯金刻成,镶了几颗红宝石,是昨天在一古玩商那儿半买半抢来的,打算用来抓他的金丝燕。
她叫什么名字?他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封过“观音”。哦!那表示这女孩有几分家世和姿色,甚至端庄圣洁的品格,这也说明了她为什么会有那种奇特不畏的眼神了。
有趣极了!在他的世界里,女人不外乎两种。一种是曲意承欢、笑往迎来的,眼中空洞无灵魂;一种是征战掳掠的,如被捕的小动物,眼中净是惊吓哀求。
极少有女人能和他面对面而不退缩的!
希望这王观音的特殊,不是如朝露文化,仅在一瞬间。若她变回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只怕没等到王伯岩来“赎”,他就厌烦地把她丢到海里去了!
一只野兔窜过草丛,他忽然觉得有点饿,但他必须先把泥地上的小脚印走完。
脚印是掩不住的慌乱,估计时间,他大概算出了她的位置,就在布满藤蔓的枞樟树群那一带。没有窸窣声,显示她跑不动,乾脆找地方躲藏了。
但燕姝不是跑不动,虽然也差不多了,可只要有一口气在,她还能继续逃。但问题是,她能逃到哪里去呢?四周都是千篇一律的大树,毫无出路的浓绿,令她想起符语中所说的“鬼撞墙”,在原地绕圈圈,是怎么走都走不出去的迷障。
这不就是他们不来逗人的原因吗?
於是,她停下来,用头脑想,除了跑,还有什么她能做的呢?她没武功,也没武器,包袱里除了衣服及经典外,就仅一些绣像的针线和制香粉末。
死要升天,也要死得好看,只是没想到,才短短的十九岁,她的一生就将如此无意义地夭折吗?
叮叮叮叮,迟风走得愈近,金丝笼的声音也愈响。他想起在东夷岛的山里捕鹿,入真腊捉猴子,於占城狩虎豹,那种猎物无处可逃,他手到擒来的快感。
他知道她就在几步之外,呼吸急促,他是要再吓她一吓,还是扛著就走呢?嗯!他尚未决定的这场游戏的心情。
玉观音,金丝燕,背信者的妹妹……该给她怎么样的“待遇”呢?
正当他以为主宰著一切时,猎物自己却“哗”地站起来,叶蔓曳摇。她的脸色苍白如雪,齐眉刘海下的眼眸漆黑如墨玉,两手紧握,有著绝望但不崩溃的表情。
“你『玩』够了,肯跟我走了?”迟风停下脚步说。
他的模样诡异,口音也怪。燕姝说:“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我和你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拐骗我?”
迟风最讨厌解释了,只回答,“我有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你不是碧霞观的人,对不对?”她质问道。
“当然不是。碧霞观没有所谓醮祭之事,你被骗了。”他说这些,是想看看她知道真相后的懊恼和悔恨,爽快!
“你连我舅舅他们都骗了?”她沮丧地说。
他不答,只向前一步,“走吧!我没时间和你耗了。”
“不!你不告诉我理由,我就不走!”她也很倔强。
什么?在陷阱里哀哀待毙的猎物,还胆敢叫猎人给它一个理由?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嘛!迟风再也受不了这荒唐局面,几个箭步过去,想像老鹰抓小鸡般,让她来个魂飞魄散……
结果,他的腿不知去绊到什么,整个人冷不防的往前倾,然后手又去勾到什么,弄得像跌到蜘蛛网里的小虫。他努力的想要站稳时,燕姝却两手往前一挥,一堆粉未洒到他的眼里,刺痛得让他看不清,还猛呛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