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最悔痛的是怀川!
他多少次骂自己,既是已死的人,为什么还要露面?而露面一回,见万叔尽忠、采眉尽孝,也该放心了,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到竹塘?
最后的结果,竟是将李迟风引了来,一场虚惊,使得受尽折磨的母亲全然崩溃!
“娘,我对不起您,我不该扰您清静,带来这许多麻烦。”怀川在卢氏的耳旁低声说:“娘,求求您睁开眼,我是怀川啊!没有死的怀川,想孝敬您一辈子的怀川,求您醒来吧……”
他都是趁采眉前脚一出,就赶快守在母亲床前说话,期盼母亲能因为感应到他的存在而苏醒。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更显渺茫,他的悲伤也愈多。
四月晴暖,花开了又谢,采眉早已失去赏花的兴致。哪唧虫声中,她端著烛火来到卢氏的房外,药味幽幽地散著,她也一眼看见跪在床前的狄岸。不只一次,她发现他对婆婆的病重露出痛彻心扉的模样,他和怀川的交情真的好到那种程度吗?
采眉讨厌他,因为他引起她混乱又难堪的情绪,以及不足为外人道的迷惑。但有他在近旁,令她又有一种慰藉,生活像带了劲儿,也没有夜里得检一百个铜钱才能睡的念头了。
她轻咳一声,怀川急急地站起来,两人隔著一段距离。快速的瞄了他一眼,采眉看出他的苦恼和憔悴,那是一个大男人不该有的神情,心里不禁有些微微的痛,但表面上仍装得很冷淡地说:“夜深了,狄公子回房去吧!我娘由我照顾就好。”
若是平日,怀川会二话不说的转身就走,但今晚的采眉看起来似乎特别疲倦,脸色苍白,他於心不忍的说:“就由我来守夜吧!你已经几天没睡好,再下去,恐怕你也要病了。”
他的关怀,无论有意或无意,皆以某种力量冲溃了她的心房。但她不能感动,只能以更漠然的语调回答,“不!这是我的职责,不劳你费心。”
怀川看的是她外表的排拒,完全不知她内心的挣扎,因为对她的敬重及自身的计画,他尽量不冒犯她,虽然有几次仍过了火……如果他愿意承认,其实他违反原则,两次、三次的回竹塘,都是因为采眉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他步出母亲的房间,却不走远,就靠墙坐著,能听见里面的动静,也算是一种守夜,他已做过好几回了。
他望著天上明灭的星子,花香无人闻、花落无人理,这样相见不相认的飘泊日子,何时才能结束呢?
他的心似有两股力量在拉扯著,江南的竹塘是爱、江西的袁城是恨,男儿胸怀大志,大恨比小爱重要,不是吗?
他渐渐闭上眼睛,在梦里仍和自己的心对话著。突然,远处有瓦碎声传来,惊醒了他。
月华如霜,铺了一地的静霜。他由窗外往里看,烛火很暗淡,采眉正歪在床前,已体力不支地睡去了。
他轻轻步入房内,母亲一如平常微弱地呼吸著,采眉就在他的面前,不划鸿沟、不结冰霜,活生生一个柔美无防的女子。他静静地凝视她,她到底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呢?
对怀川而言,女人不外乎两种。一是贤妻良母型的,为宗族承传所需,以三从四德附属男人;一是风尘女子,有歌楼名妓,有江湖侠女,是男人的红粉知己,可纳为妾。
他的兄弟好友,大都一妻在家,多妾在外,潇洒来去。在没有真正遇见采眉之前,他几乎不太注意女人。
采眉是典型的贤慧妻子,但似乎又不只如此,仅是她贞烈的个性,就足以教人刮目相看,难以忘怀了。
彷佛有风吹入帐,怀川尚未移开目光,就听见细若游丝的声音唤著,“怀川……怀川……
卢氏的手无力地举著,像在招唤某人。怀川呆愣住,因为采眉的一双手立刻握过来,急切地说:“娘、娘,您醒来了吗?我是采眉啊!您听到我了没有?”
“怀川……”卢氏又伸出另一只手,在半空中找著。
采眉还无暇去想狄岸怎么会挤在这里,只催他说:“快抓著,快假装你是怀叫喊她呀!”
这是怀川迫不及待想做的事,於是,他真心诚意地叫道:“娘……”
卢氏盲了的眼眸转了又转,手仍在空中乱动,口里喃喃念著,“怀川……还有怀山……老爷……他们都来接我啦……什么都黑,我只看清楚他们,黄泉路呀……”
“娘,我不在黄泉路,在这儿,就在您的面前,娘。”怀川太激动,奋力一抓母亲的十指,包括采眉的手也包容在内,如此紧、如此痛,似要永不放开。
卢氏恍若未闻,她的心早在另一个世界,唯一挂怀的就是未嫁人的闺女。她知道采眉会照顾巧倩,虽然采眉自己也过得凄苦,但人生不就是这般吗?富贵儿女一场空,皆是无奈呀!
卢氏的眼睛又闭上,手亦垂下,那只是一段梦呓。
怀川和采眉等著她再出声,但刻漏穿时,再无回应。
直到采眉看到他手背上的一道疤,是她用流空剑划的,才惊觉狄岸仍握著她的手,暖暖地包围著,烫如热火。
她猛地抽出,但他彷若未觉,全心仍在卢氏身上。
他真以为他是怀川吗?采眉走到窗边,已满脸泪痕,想命令他离开,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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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氏在梦中咽气,夏家又添一座新坟。
在守灵和送葬时,采眉很少看到狄岸,但感觉得到他还在四周,独忍悲哀,自舌忝著她也不明白的伤口。她猜想,怀川的母亲死后,江南无事牵挂,狄岸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也不会再影响她守节的生活了。
夏家族人零落,只有受过重托的老叔公出现。他要先将巧倩送到富阳杜家,在百日内完成婚礼,再将采眉送回南京孟家,那儿已预备盖一楝“贞义楼”,供她度过清静无扰的下半生,以实现孟德容“双贞”的崇高目标。
由老叔公领头,夏万押后,两个戴著重孝的女孩,一段陆路、一段水路,由竹塘往西,到杭州以南的富阳。
巧倩最可怜,她什么都无法想,旧生活不堪回首,对新的生活又忐忑不安,若不是知道大哥依然健在,而且会暗中护她到富阳,她可能会哭个不停。
此起来,采眉就沉著多了。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命运,尽了子媳的责任后,剩下的日子就属於她自己的了,像大姑姑一样。可她的心常飘得好远,想著天涯的某个人,那种思念克制不了,她不知该如何做才能抹去他的身影。
她们到富阳前,住宿在一座庙里,夏万突然高兴起来说:“情姑娘,杜家的姑爷已经亲自来迎人了,他们就在下一个村镇正等著你哩!”
“妹妹大喜,看来杜姑爷是个好人呢!”采眉说。
“喜什么呢?”巧倩红著脸说。
母亲方过世,心情再怎么样也无法开朗起来,但晓得姑爷来后,巧倩也显得比较有精神,断了许久的刺绣又在手里穿梭著。
想著姑嫂很快就要离别,又有几分不舍。那一夜,采眉辗转反侧,好一会儿才睡著。
梦里,她彷佛又回到竹塘,手里提个篮子,身子很轻盈地走在竹林间准备要去上坟。走著,走著,有人在她旁边极温柔地说:“采眉、采眉,我多喜欢你呀!”
她感觉是狄岸,心暖热了起来,热流到达四肢百骸。她寻找他,正对著那男性的豪迈笑脸,笑里又暗藏款款深情。
她环绕在林中飞舞,恍若一只翩翩彩蝶。他无所不在,碰了她的玉臂柔腕,并将她圈在怀内,呼吸吐息在她的脸庞,好几次唇要触及唇,魂魄交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