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白居易·花非花
明世宗嘉靖皇帝,在位四十四年(公元一五二二~-五六六年)。早期还有一些作为,后因身体不佳,为求养生及长生之药,请道士、信道教,不再理会政事,甚至有二十多年不上朝,任由内阁首辅严嵩窃柄掌权。
世宗晚年,更是无所不拜,最信紫姑女神的符咒。
紫姑,原是一位婢女,受女主人凌虐而死,后升为神。最初总管厕所之事,后来遍及一切私密,比如生儿育女、夫妻之道、预卜吉凶,荣枯福祸……等。
嘉靖三十六年,宫中为紫姑设醮坛,各地献上白鹿、灵芝和寿龟等吉祥物。此外,还要选出三位身家清白之童女,指定生辰八字有吉福者,来为紫姑斋戒献瑞。
三品以上大臣,家中有十来岁幼女者,皆列入名册,再由道士一一点阅,圈出最适合的人选。
此乃大荣耀,三人分别被封为“云里观音”、“雾里观音”、“风里观音”。
奇的是,这三位观音的命运各有曲折,正应和着严出局家之没落,及嘉靖朝的结束。同为女人,在面对十六世纪礼教严苛的中国,她们有的被迫休离、有的芳华虚度,有的甚至流落海上,不知所终。
后有好事者,以三段故事写成一传奇,总称为“无情碧”。
“无情碧”包含三个部分!分别是“天步曲”、“流空曲”和“水尽曲”。
此篇所讲的是“天步曲”,云里观音的故事。
云里观音,姓严名鹃,小名茉儿,乃严嵩最幼小的孙女儿,曾集荣华富贵于一身,后却落入万丈之深渊。
“天步曲”可以弹筝唱和,内容如下——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
云里观音香绮罗
花开嫣然蝶空恋,行来幽窗冷霜落
凭栏坐听,好梦休说
春风荳蔻千愁过
正是世间无情碧,一寸狂心向横波
第一章
绮罗
茫茫天步,
湖山漠漠,
支里观音香绮罗,
花开嫣然蝶空恋,
行来幽窗冷霜落。
明嘉靖四十二年,岁次癸亥。(公元一五六三年)
夏,江西袁城。
南风熏暖,湖水在遥远的天边潋滟着,如一条白练般若有似无的飘动着。
城外这一头,斜斜坡地,一片竹林,苍苍郁郁,野鸟掠去,叶梢也轻轻的摆荡着。
一匹党黄的马,呼呼两声,尾巴晃几下,旁边立着一个硕长的身影,静得如散掉的魂魄。
他生得英挺俊朗,头戴紫阳巾,身穿白袍,脚踩轻便的蒲鞋,这旅人虽轻装简衣,丝毫不掩他眉宇间那不属于平民庶人的气质。
可惜,他额头、眼里纠结着太多的忧思,像凝聚了许久的痛无处宣泄,残留在体内,如千斤锤般沉重。
达达马蹄声传来,他的浓眉微微扬起,握着短剑的手突然收紧,紧得连腕臂都僵直了。
灰马原是快步前进的,但愈到山顶,离他愈近,就愈听出犹豫。但是,要来的终归要来,要见的也躲不掉。
几根长竹后,灰马出现,马背上的人没有笑容,只是轻跃下来,沉默的看着他。
“找到她了吗?”他低声问,眼里有着深切的期盼。
那人摇摇头,迟疑地叫一声,“子峻……”
“但她当初是随严家回袁城的!”任子峻着急的说。
“她……是有回来过,但……”那人深吸一口气,再狠下心说:“但她已经亡故了。”
“亡故?”子峻彷佛听不懂,青筋猛冒,眼中有着激狂的神色,“是死了吗?谏臣,你是说她……她死了吗?”
冰谏臣不敢看他,仅以哀戚的口吻回答,“听说是去年入冬时,得急症死的,袁城里随便抓一个路人问都知道。”
“不——”子峻如遭电击,脚步踉跄了一下,再仰脸望天,撕心裂肺地长啸起来,“不——不可以!苍天不可以如此无情,苍天不该如此待我,她不能死呀——”
痛极的悲怆,一次又一次回荡,连尖叶都簌簌吟泣,但苍天无言,一样历历碧蓝,白云漠漠地飘过。
“本来我也不信,但他们说新坟都长草了,就在这座竹山过去的几里路。”郭谏臣不忍,又不得不说。
“不可以!不可以!茉儿不可以!”子峻痛苦地重复着,双手掩脸,“为何总要弄得你活我死或我活你死呢?我不信,不信你有坟……”
不信也得信。
坟在山腰,离严家祠堂很远,因是出嫁过的女儿,不受庇佑,只能孤独的、小小的栖在一旁,比一堆土丘大不了多少。
粗陋的石碑上只有几个字——“严氏女鹃之墓”。
多草率!连夫家的姓都没有。既进不了娘家祖祠,又回不到夫家,无人祭拜,岂不成了孤魂野鬼?
那天真娇憨的茉儿,怎受得了这寂寞、这冷清?
子峻双膝跪下,满眼俱是泪及说不出的又悲又恨,只是盯着那个“鹃”字,良久良久不说一句话,心绞痛得无以复加。
冰谏臣不敢劝他,就站在旁边,默默陪伴。
突然,子峻不发一语的趴向前,狂乱地用手挖掘那青草丘。
冰谏臣跑过去,拉住他说:“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
“我要看看茉儿到底有没有在里面,我不信她会死!”子峻神色狂乱的推开他,回过身继续挖,直挖到满手皆是土。
“我知道你心里哀伤、痛苦,但这会儿不是失去理智的时候……”郭谏臣阻止他的说。
此刻,山径上有个担柴的樵夫走近,郭谏臣忙对他喊道:“借问一下,这座坟葬的是不是严府的千金呀?”
樵夫停下来说:“没错,墓碑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那天我还负责钉棺和抬棺呢!”
连想否定的借口也没有了!子峻颓然地坐在坟前,一动也不动,觉得天地黯淡无光。
暮色降临,轻雾弥漫在坟间,透露着阴森气息。
冰谏臣说:“我们该下山了,先找间旅店歇脚,两匹马也饿了。”
“你去吧!我想陪茉儿。”子峻头也不回的说。
冰谏臣又劝了他一会儿,见他仍是顽固的死守着茉儿的坟,只有长叹一声,摇着头自己先下山去。
当夜,坟茔中闪耀着飘忽的鬼火,聚聚散散的,但都离子峻远远的,他一走近!它们就往后退。
难道是茉儿恨他,连化成鬼也不愿见他一面?
天亮后,郭谏臣带着食物和香烛祭品上山,只见子峻头巾已散,头发被散满脸!是从未有过的落魄憔悴。
“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郭谏臣又劝道:“拜也拜过了,你的心意已到,别忘了,我们还有任务在身。”
“我还要陪陪茉儿。”子峻的两眼中布满红丝。
第二夜,鬼火离子峻更远了,缥缈得难以捕捉。
茉儿一定是有怨的,所以,离魂半载,连到梦里告诉他一声都不肯。那记忆中不展的眉、忧郁的眼,在在翻扰他的心呀!
第三天,郭谏臣来了,却是眼角青肿,头上里着伤布,脸色极差。
“怎么了?”已生胡碴的子峻问。
“严府太过分了,我执公文求见,他们盖房子的工匠竟然拿瓦砾丢我!而严家总管不但不管束,还耻笑我。以一个待罪之家,他们太嚣张、太目中无朝廷了!”郭谏臣忿忿地说。
“这么说,传言是真的罗?严世蕃去年流放充军,没到充军地,反而自己偷偷跑回袁城?”子峻咬着牙说:“如此欺君,他们难道不怕凌迟之罪吗?”
“不仅不怕,还大兴土木、四处欺压乡里呢!!去年皇上没抄严家,所以,他们仍在享用贪污来的钱。据城里的百姓说,严府还常有可疑的江湖人物来往;而且,严嵩又给皇上进什么各宗秘法,希望皇上念旧情,召他回京。”郭谏臣又加一句,“严家已经放话,一回京,必取我们徐阶大人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