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有看过。”雅芯歪头想着说:“也和沧海桑田差不多,都是变化嘛!”
“还又多了一层兴亡盛衰的不定性及无常性。”余曼玲见他们开心,也忍不住加入,好像又回到和伍涵娟、叶承熙相处的青春年代。
“再考一个,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高楼倾……”叶辛潜说着,心里竟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不是目前“普裕”的写照吗?
幸好绿灯亮起,大家忙着过马路,没有听清楚,让他能及时将话收回,在心里慢慢咀嚼。
大安公园内一片绿意,有不少人运动跑步。他们漫步在花树间,余曼玲又回忆说:“这里以前是国际学舍,后面有美军基地及美军宿舍,我们常常偷跑进去,看外面都没有的西方电影,也才了解到世界之大、之美,绝非我们穷困的家所能比拟的。这或许也是我们这一代南门孩子野心特别大、出国特别多的原因吧!”
“所以,阿姨也选择到奥地利,对不对?”雅芯说。
“是呀!我的兄弟姊妹和好友都走了,我因为行动不便,拖到三十多,快四十岁才成行。”余曼玲指着前面说:“若是方向没错,这块地是美军高级长官的宿舍,美丽的别墅形式,于我们如天堂。每年圣诞节,他们会开放一天,唱诗歌、发糖果,让我们见识到富裕人的生活。更幸运的是,我在这里学会了钢琴,甚至成为我能独立的求生技能。”
“美军也教钢琴?”叶辛潜扬眉问。
“我的启蒙老师是一位好心的牧师太太,我还是因为残障才能获选。学钢琴是有钱人的玩意儿,若不是那位牧师娘,我哪学得起?”余曼玲看向雅芯,“你妈还因此嫉妒我,有一次还说希望自己脚也跛,能碰一碰琴键,为此我们还吵了架。她极聪明,若有机会学,成就一定比我高好几倍。”
雅芯忆起母亲说过的,学琴学画都没钱,想学画又遭到当众羞辱。人若愚些、笨些,也没有事,偏偏母亲聪慧心细,受的折磨及创伤也比常人多。
也难怪在才艺灵性的培育上,她对子女付出极大的关注,甚至造成丈夫及婆家的不满,因为彭家向来讲求务实及实用,认为音乐和艺术不过是废物而已。
他们走到公园深处,叶辛潜若有所思地说:“假如我记得没错,这里是一大片违章
建筑,我小时候来过几次。”
“你的记忆力很好,叶家是住在里面。”余曼玲说:“我和涵娟是在外围一带,每次要进去找你爸爸时,总会走错路,因为向来搞不清楚那七转八弯的巷子,有时整面墙不见,有时多一间屋子,真像一个大迷宫,迷路是家常便饭。”
迷宫?雅芯想到母亲信里对梦的形容,她说要找“熙”,却被困住,无路可出,只有死封的墙壁和万丈深渊,只有脸色阴惨的活死人……因为太专注于自己的思绪,雅芯没留意到叶辛潜的问题,只听余曼玲回答说:“对,这儿是发生过好几次大火,曾经是台北著名的“火药库”,损失及死伤都很严重。但居民毁了再盖,从不轻言离开,这也是为什么拆迁拖了几十年的原因。”
面对已经消失的空间,各人有各人的慨叹。
余曼玲说:“人走的走、散的散,只有我还留着做见证。真的,好久没走这么远的路、说这么多的话了,真亏你们两个有耐心听我讲。”
“阿姨,我们喜欢听,因为能更进一步了解自己的根源及父母,对不对?”雅芯用手肘顶一顶还在发呆的叶辛潜。
“对、对!若没有余阿姨,我还不知道叶章两家有这么多故事呢!”他赶紧附和。
秋天的夜来得快,没一会儿天幕便垂下蓝幕,公园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
余曼玲说:“被我一怀旧,反正也到了晚餐时刻,吃个便饭应该不会再拒绝了吧?”
“看,那儿就有港式餐厅。”雅芯指着霓虹灯处说:“吃饭可以,但得我们叶总经理请客,原因嘛——第一,他是我们当中唯一的男人;第二,他最有钱。”
“雅芯,你皮起来也是不得了!”余曼玲使眼色说。
“我是应该请客。”叶辛潜赶紧说:“但我的原因不同。第一,余阿姨是我爸的老同学,又让我有如此多的收获,请一百次客都嫌不够;第二,雅芯老嫌我没有绅士风度,今天正好可以表现一番,不管是出钱、出力和出时间,我都很愿意。”
“看,你也和你爸一样会讲话哩!”余曼玲笑着说。
向着那金碧辉煌处走,叶辛潜觉得自己有种月兑胎换骨之感。走过父亲所走的路,听着章家的富及叶家的穷,眼前所有的快速变化,“普裕”大楼里那些勾心斗角及恶毒谩骂,似乎都变成好遥远的事了。
名又如何?利又如何?一切辛酸奋斗,漫长的几十年,散步一圈,两个小时,就全部讲完了,真要争得你死我活吗?
这都是生于商业世家和受商场严酷训练的他不曾想过的,或者未来心态上的调整,比该怎么做还要重要吧?!
另一边的雅芯则满脑子都是疗养院里那安静又自闭的母亲,了解了种种过往及恩怨,反而令她更迷惘。
母亲此刻陷在已经不存在的时间和空间里,和一些不存在的人在一起,而她要找个失踪,或不存在的人来指引母亲,不是也等于将自己带入一场荒唐大梦吗?
第六章
蓦然
回首生命总是失落比得到多,抛得容易,去得潇洒,来时路已染满悲伤颜色。
回首阑珊处,凝望的,是天地无边的寂寞。
十月份,高容美和五个好同学决定好度假地点,本来首选的是去北海道赏雪,但老人家畏寒又犯风湿,最后看准垦丁鲍园,虽老掉牙,但至少安全又方便。
雅芯是唯一被邀请的年轻人,因为她不曾去过。在临行前一天,高荣美还问她说:“和我们几个老女人出游不怕无聊吗?”
“不会,我最爱听阿嬷讲古啦!而且,游台湾也是我的心愿,你们看多、听多,绝对是最好的向导。”在她和叶辛潜关系变好后,对老夫人的称呼很自然的就改成了更亲切的阿嬷。
“小嘴真甜,长得也漂亮,将来谁娶到你是他的福气喔!”高荣美开心地说:“你丈夫就叫『垃圾门』!”
雅芯一愣,半晌才恍然大悟,“哦!是luckyman啦!”
当晚整理行李较迟,又是叶辛潜送她回家。
离上回他到“妙妙”探病,又是几个星期过去。这期间他们相处得很好,他再不像是普裕大楼里那个严肃倨傲的总经理,她也不再是冷着一张脸,凡事都不屑的娇娇女,两个人谈笑风生,倒彷佛是美国大学校园中,那些开朗的年轻男女,一会儿英文、一会儿中文,让高荣美都睁大眼睛,隐隐感觉到那暗生的情素。
然而,叶辛潜有自己的隐忍处,首先,他和雅芯仍是雇主和雇员关系,再者,公司内的事已让他焦头烂额,实在无心力再深入一段感情,此外,他也模不透雅芯的想法,因为她是在美国长大的,待你友好热情,不见得就是有意。所以,对女人向来冷漠排拒的他,可不愿自作多惰。
有时,要保有一个朋友,比结交一打女人还困难,而雅芯,正是他少数能谈心的朋友之一。
在雅芯这方面,要否认被他强烈的吸引,那是昧着良心说话,但她目前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只要一想想疗养院里那可怜的母亲,她就无法放任自己去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