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文听了,心中酸酸楚楚的。想他所有过的执着及后来的愤恨,她多想告诉他,她并没有辜负他的感情,只是一切在她收到那条帕子时,都太晚了。
下课铃响,学生们像鸟儿般飞出去。湘文正收拾丝线碎布,吴校长走进来,手里还扬着一封信。
“璇芝来信了吗?”湘文直觉问。
“不,是珣美,她刚得了一个胖女娃。”蕴明说。
“真的?太好了!”湘文高兴地说:“我缝的那些漂亮衣棠就有用了,我马上差人送去。”
“何不你亲自去一趟呢?”蕴明接着解释说:“珣美说,她正在坐月子,学校缺老师,紧急向我调借一个。我想,你和珣美也算熟悉,不如就由你去,学校和家里两头都可以帮忙。”
“可是……我教学的经验并不够……”湘文说。
“你教得够好了!女红不用说,还有唱游课、国语课,你都可以带。我推荐的人选,一定没问题。”蕴明说。
“可是,珣美一直以为我嫁到宿州,见到我岂不觉得奇怪?”湘文心中仍有犹疑。
“就告诉她实话吧!珣美也是见过世面的女子,她不会因此而看不起你的。”蕴明保证的说。
什么是真正的实话呢?为了不扯到宗天,她对吴校长所说的,是土匪玷辱的那一套,但想到珣美那真诚如阳光般的笑容,她说得出口吗?
尽避心中以为不妥,但在吴校长殷殷的期盼下,湘文仍同意去浮山,为珣美代三个月的课。
※※※
啊山是以铜矿闻名,在一望无际的大豆高梁田里,它浮起如一条欲飞的龙。
以往它是落后的小村,只排排住着挖矿的工人,后来一些北京的学者进驻,为的是想找出能做电灯的钨矿。逐渐的,外国人来,传教士来,浮山就成了一个进步的小镇。
珣美办的是浮山唯一的小学,就在教室及医院的对面,中间一条石路,可通对面车来车往的大街。
宗天跨过石路,来看产后的珣美。
掀开两道门帘,到了最里间的厢房,传来浓浓的中药味。珣美正抱着婴儿走来走去。
“嫂子,你该躺在床上多休息的。”宗天见了便说。
“麦神父说,产妇应该多下床走动,才恢复得快。”珣美回他说。
“你还真听麦神父的话,一下就打破你母亲婆婆几千年传下的禁忌。”宗天笑着说。
“我呀!从不拘泥什么,是哪个好,就用哪个。”珣美说:“瞧,我不是用西洋方式接生,用中药补身吗?”
“你呀!是喜欢什么就什么,才不管它好不好。”宗天说:“唐师兄说,你不是中西并用,而是不中不西。”
“你才是不中不西呢!”珣美说:“你明明中医出身,又以西医看病;明明在洋医院,又要接管奉恩堂,你真是充满矛盾的人。”宗天笑笑,专心替婴儿检查,并不回答。
“你真的一个月后就回汾阳,不再来了吗?”珣美又问。
“还会再来,我这儿的实验是不能带回去做的。”宗天穿好婴儿的衣裳,换个话题问:“她取了名字没?”
“季襄说,为了庆祝他们发现另一处钨矿,就叫她‘钨儿’。”
“天呀!一个漂亮的女娃,怎么可以取这么刚硬的名呢?”宗天失笑地说。
“对呀!季襄可倔啦!协调了半天,最后才用了音很相似的‘妩儿’。”
“这还差不多。”他点点头说。
正谈着,外头传来敲门声。
珣美说:“可能是代课老师来了,你先帮我出去看看。”
宗天来到外间,在半开的门边,看到一个穿米色夹袄旗袍的女子,光影照到她的脸上,除了长辫子换成髻外,正是他试图要忘怀的湘文!
他瞪视着她,久久无法言语。
湘文的惊诧更甚,她手中提的包袱掉到地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他的声音中充满怒气,彷佛还延续着一年前对她的恨意。
“我……我并不晓得你在这里……”湘文慌张地回答。
“那你来做什么?”他走近一步,像被触怒的刺猬。
“我是来当代课老师的……”她退后一步,结巴的说。
“代课老师?你要骗谁?你哪会教书?你只会嫁给有钱人,当少女乃女乃享清福而已!”他更生气地说。
湘文强迫自己冷静,她已不是昔日那个未经大风大浪的小女孩。正要解释时,她看见珣美掀开帘子向外看。
“珣美姊!”湘文如逢救星般的跑过去。
“怎么会是你?!真是意外的惊喜。”珣美张大眼说。
“是吴校长派我来的。”湘文说。
“你……你不是嫁人了吗?”珣美的眸子睁得更大。
“你在做月子,别净站着。”湘文扶她进房坐着,看到床上红咚咚的婴孩,立刻说:“好美的女圭女圭,和你长得好象呀!”
珣美新做母亲,不免要提起女儿几句。宗天跟了进来,靠着墙,冷吟他看着一切。
珣美聊着聊着,突然想起正事,忙问:“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到浮山来的?你丈夫呢?”
湘文抱着孩子,感觉到宗天如针刺般的注视。她原本想说土匪那一段,但这一来必然穿帮,所以换了另一个版本说:“他半年前骑马出意外死了。”
“什么?”珣美看着她,眼眶泛出泪水说:“哦!可怜的湘文,你一定很伤心,很难过。命运对你太不公平了,你还算新娘子呢!”
湘文低着头,把全付的注意力放在妩儿身上。她不该欺骗好心肠的珣美,更糟的是,在宗天的虎视耽耽下,她太紧张,做不出寡妇悲哀的样子。
“珣美姊,事情已经过去,我也不怨天尤人。”湘文的语调极轻,怕露出破绽,“瞧,我现在不是很好吗?回到北方,我一直在吴校长那儿教女红,还有一些音乐……”
“你不是该在夏家,替死去的丈夫守一辈子的寡吗?”宗天不怀好意地说。
“现在已经没有人兴那一套啦!湘文才十九岁,守寡多恐怖呀!”珣美这才发现宗天一直伫立在那里,说:“我没想到你竟然还有这种迂腐的想法。”
“不是我。”宗天板着脸孔说:“思想迂腐保守的是范家三小姐,她连包办的婚姻都嫁了,寡还不能守吗?”
“哦!我差点忘了你们两个是认识的!”珣美双手一拍说:“以后就麻烦你多多照顾这位‘新’老师了。”
“据我所知,范小姐没进过学堂,又怎能教书呢?”宗天一副找碴的模样。
“我说过,我教女红,还有七、八岁的孩子都没问题。另外,我还会弹风琴,教音乐。”湘文忍不住回辩。
“你会风琴?太好了!我们教堂里放了一架,还没有人懂得弹奏呢!”珣美高兴地说。
“哼!扁会女红和风琴,怎么有资格当老师……”宗天又开始批评。
“宗天,你今天是吃错药了吗?火药味儿特别重。”珣美狐疑地看着他,“我们湘文是哪儿得罪你了,你干嘛老唱反调?”
“你不觉得湘文太年轻,经验不足,应该换另一位老师来吗?”宗天仍毫不收敛地说。
珣美柳眉一竖,头一回对宗天发脾气说:“秦大夫,学校我在办,医院你在开,你不觉得你管太多了吗?!”
宗天顿时无言,一看到湘文,他又差点失了控。也顾不得有礼或无礼,他不做解释地便冲了出去,背后犹传来珣美的声音说:“奇怪,认识宗天那么多年,还没见过他这斗牛似的德行,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斗牛?他竟成了愚蠢可笑的斗牛?
都是湘文!天地如此广,她为何偏偏出现在他面前?他曾经痛心疾首地写下“苍鹰从此飞”,她为何也扬起翼到浮山来?他心中千百个不平与不服,重重踏上石路,横扫起一堆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