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她是人、是鬼、是狐,他都想再见她一面,解开所有的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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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文坐在桌前画着龙舟旗的草图,正方布面,两条呼风唤雨的金龙,衬着绛红银边的底,好不热闹。
但这热闹,绾不住她内心的那一份愁思,好几次她掷笔叹息,望着窗外,静静地发愣。
依着农历时节的百花记事,现在应是“蔷薇蔓,木笔书空,棣萼韡韡,杨入大水为萍,海棠睡,绣球落”。
杨入大水为萍……萍无根,四处飘泊,聚散不定,她脑海中浮起了宗天的身影。
他天生的开朗,笑容里的潇洒,昂藏男子的魅力,还有那形于言表的热情,话语中的情不自禁,都在在地冲击她的心。
两年前宿州镇一别,她以为已沉埋于底的记忆,竟在见到他后破土而出,而且成了发芽的种子,快速窜出,迎着阳光,阻止不了地抽枝长叶。
她已是要成亲的人了,怎能在心里念着另一个男人呢?而那男人还是二姊长久期盼的如意郎君。
她其实什么也没做,还尽量躲开他,怎就彷佛是一团乱麻了呢?
“……终是笑脸相望的莫愁蓝,终是不再相思的解忧蓝。”湘文用唇无声地唱着他改过的歌词。
有人轻轻拍她的背,她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二姊。
“你这红色真美,但恐怕买不到,要染坊另外染了。”湘秀看着龙舟旗说。
“不用那么费事,只要掺些金葱线及银葱线,不但能达成效果,而且还能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湘文解释说。
“还说不费事?缠金箔和银箔就够麻烦了。”湘秀说。
“不麻烦,我一个人缠就够了。”湘文说。
“嗳,其奇怪,我们范家女孩没一个刺绣好的,就你的手特别巧,人又特别聪慧。”湘秀坐下说:“好在娘把你藏得好,不随便让你拋头露面,否则不是媒人婆将地踏出坑洞来,就是要求你绣花的人挤满厅堂。”
“我还希望能借自己的手艺赚些钱呢!”湘文说。
“赚什么钱?我们范家又不穷,而且你的嫁妆早预备好了,嫁过去的夏家又是地方首富,一辈子吃穿不尽,你哪会缺钱呀?”湘秀好笑地说。
“你不晓得,大城里很多新女性都是这样的。她们讲独立自由,不仰仗自己的家庭及丈夫,一方面发挥才干,一方面维护人格的尊严。”湘文认真地说。
“你怎么老有一堆怪想法呢?一定是璇芝姊教你的。可她不一样呀!她是大学生,有学问的;而你订过亲,今年重阳节服丧满,就得嫁人,别满脑子胡思乱想了。”湘秀忙告诫说。
“你觉得嫁给不认识的人,是对的吗?”湘文又问。
“拜托,我的好妹妹,别再提这问题了!你十年前就成了夏家人,对方也年年送礼来,媳妇长媳妇短,未婚夫夏训之的名字也听腻了,怎么叫不认识呢?”湘秀说。
湘文知道,很多事是没办法厘清的。
她只有换个话题说:“别谈我了。你比我长,你若不嫁,我是不会嫁的。”
“等我呀?还早呢!”湘秀的语气中有股怨怼。
“娘不是说好今年中秋吗?这两天我看媒婆都一直往家里跑。”湘文关心地说。“但是该来的不来,都来些不该来的。”湘秀小声地嘀咕。
这句话,前头说的是秦家,后头说的是邻镇的曹家。湘文无言,只能低头画她的图。
她曾想过,如果宗天成为她的二姊夫,会是如何的局面呢?她大概会满心祝福吧!宗天是极有才华的人,二姊在他的呵护下,必会一生幸福,一种教人嫉妒的幸福……
“湘文,你心思细,你看秦大哥对我是有意或无意呢?”湘秀突然抓着她的手问。
说有或无都不对。湘文脑筋转着问:“芙玉姊怎么说?”
“我哪好意思问她嘛!”湘秀一脸无奈,“我只听她说,秦大哥对婚事很不热中,她娘都要使出杀手鑯了。”
“他不是和哥哥同龄吗?为什么不热中?”湘文忍不住问。
“但愿我知道!”湘秀叹口气说:“我真的好为难,连夜里都作噩梦。娘说我再不嫁,就会耽误到你。有时我想,还不如出家当尼姑算了。”
“二姊……”湘文握着她的手,轻轻唤着。
“比起来,你的婚事就单纯多了,不是吗?”湘秀回握着说。
如果她告诉二姊,她们心中记挂的,其实是同一个男人,不知会惹出什么样的风波来呢?
突然,房外传来一阵混乱声,两姊妹忙走到门外去看,她们拦住一个丫头问:“发生什么事了?”
“是大少爷,他中枪了!”丫头急忙地说。
中枪?她们举步就往东厢房跑。大哥上星期才到山西谈生意,怎么会受伤回来呢?
台阶和走廊已聚满了人,帐房王先生正挥着手说:“没啥好看的,快去顾店干活吧!”
“王先生,我哥到底怎么了?”湘文见他便问。
“遇到流亡的兵,抢劫不成,就开火,而且是洋枪,伤口可大了。”王先生简单地说。
这时,范太太香华开了门,手里还扶着面色苍白的淑佩,叫着:“湘秀,快带你嫂嫂回房去,她是孕妇,见不得血!”
湘文闻言也上前帮忙,但走廊另一端有匆匆的脚步声,远远就有人传报:
“小秦大夫来了!”
是宗天!
湘文往一棵树后闪躲,眼见着扶着嫂嫂的湘秀和他打招呼。
“待会儿叫人到奉恩堂抓一剂安胎药。”宗天看看淑佩的脸色说。
“好的。”湘秀说。
湘文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却见香华被人搀了出来,硬撑的坚强终于崩溃了。
“娘,你还好吗?”湘文走过去问。
厢房的门又咿呀地打开,范先生申亭向外头喊着:“这节骨眼,竟然没有人帮忙……湘文,你来吧!”
“怎么叫湘文呢?她只是个小泵娘家,会吓坏的!”香华微张开眼说。
“哦,那算了!”申亭摇摇头,退回房内。
就这一念之间,湘文决定前往帮忙。她不怕见血,当年养父母陆续生病,她就学会一些基本的医理常识,至于宗天,她此刻已无法再顾虑那么多了。
厢房内充斥着血的腥味,一条条染红的巾帕,看得出范兆青失血很多。
宗天的口吻十分冷静地道:“我要用西医的方式,取出你手臂里的弹头。
你先喝些酒加麻醉药,我再用手术刀划开伤口,清理完一切,再缝回去。”
“割开又缝回?这又不是女人在裁衣裳,我反对。”申亭犹豫地说:“何不用你爹的方式,用药把弹头引出来?”
“爹,就听宗天的,这是洋枪伤的,自然只有洋方法才有效。快点,我酒都喝了,别再磨菇了!”范兆青忍着痛一口气说。
“范伯伯,其实这就是关公的刮骨疗毒,只不过更安全,更没有痛苦而已。”宗天再次强调说。
“废话少说,快动手吧!”范兆青咬紧牙关说。
宗天打开一只黄布包,其中有银亮的铲刀、钩子、镊子、漏斗、细针……
等,倒像是厨房里切煮的用具。
“我的眼睛不能离开伤口,必须有人帮我传递这些东西。”宗天说。
屋内的仆人面面相觑,实在没有勇气动那些洋玩意。
“我来。”湘文由阴影中站出来说。
宗天听见这声音,心跳快一拍。是她吗?他的蓝色琉璃?然而,他不能回头看,只能一心一意专注在那血肉模糊的创口,用平静的态度说:“镊子。”
湘文在南方的医院见过这些器具,虽不曾认真去记,但尚无确认方面的麻烦。真正难捱的,是面对那不断渗着血的肌肉筋脉,她必须尽全力,才能压制内心一阵阵的翻扰。“我在徐州已经做过好几次这种手术了,你不要担心。”宗天对着即将睡去的范兆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