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段允昌呀?”店里的小二狐疑地打量他们,说:“今年初,他们破了产,卖房卖地的,已经离开了。”
“离开?他们去哪里了?”季襄讶异地问。
“谁知道呢?他们和马家全滚蛋,才大快人心呢!”店小二说完,端盘便到隔桌。
季襄有了忧虑,珣美的母亲呢?
他们吃完饭,便迅速赶到西郊的“宝云庵”。野地己无白雪,成荫的树遮去了沼泽和坟墓,让人无法连想到冬季的荒凉。季襄敲了很久的门,才有人响应。
“我们要找一位“慧生居土”。”他极有礼地说。
应门的女尼用十分猜忌的眼光看着两个男人,然后用力闭门。不一会儿,她又开门说:“对不起,我们住持师父说,这里没有“慧生”这个人。”
“砰!”一声,黑门深锁。季襄呆住,不知该怎么办?老天不会连这点心愿,也不成全他吧?天涯之大,他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是以前意气风发时所没有的。
秦宗天并不打扰他,只在一旁安抚着马匹。他很喜欢这位师弟,总有一份情闲气足的潇洒,不似他的急躁孤傲。这样一个任侠不拘的男子,会保留一条绣帕,也真令人百思不解。
而他的蔷薇荷包,不也是当初无法想像的吗?
他轻叹一口气,打算离去。
一位女尼由林中走出,匆匆对他说:“你是唐季襄,唐公子吗?”
“是……”他眼中有了希望。
“慧生转到南京修道了。”她一说完寺庙的名称,就和来时一样突然,消失在林荫深处。
季襄二话不说,跳上马匹,就朝南京的方向奔去,秦宗天的马还在原地转几圈,才跟了上去。
***
他们经人指点,才找到那座隐蔽的寺庙。爬了一阵坡,迎面而来的是高大苍翠的古松,载着半天的云气和雾气,很有一番清寂幽静。面对如此美景,季襄仍是叹气。
南京,一个他不熟悉的地方,却关系着他心中的至痛。
寺庙分僧尼两部分,他和秦宗天在主殿后的客室等了许久,才见通报的知客僧出来,双手合十说:“我们这里是有一位慧生居土,她属于尼庵,也愿意见你,等一下有人会带路。”
季襄望着窗外浓浓绿意,想珣美是否埋骨于这美丽的青山呢?他多期盼她还能够笑着、嗔着、怒着,像一朵盛开的月牙蔷薇。
“阿弥陀佛。”一位小尼姑走进客室说:“我是给唐施主带路的,慧生居土只愿见唐施主一个人。”
季襄看看秦宗天。
“没关系,你尽量谈,我到附近逛一逛,说不定还可以找到一些名贵药草。”秦宗天笑笑说。
季襄随着女尼走向一条曲折小径。午后的阳光极好,适度的烘暖,把花叶香都沉熏出来了。
他们爬了一些阶梯,下了一些小径,似乎离寺庙的愈来愈远。跨过几条山泉,逐渐看见竹林及分布的竹屋。
当他绕过一座香火萦绕的鼎炉,就看见如兰在一座古雅的竹屋前廊等他。她的样子和一年多前比起来,变化不大,只是稍微清瘦些,想必是因为丧女之痛的缘故吧!
如兰见到眼前的季襄,则差点认不出来。他形容憔悴,眼无光彩,瘦了一圈的身影,裹在灰袍中,像要飘起来。
当年那个气质非凡、仪表出众的年轻人呢?他是珣美口口声声所崇拜的英雄,信里誓言旦旦所爱慕的男人吗?
不!一点也不像!那个男人仿佛已消失,随着心死而散化,只留下一幅空荡的躯壳。
“阿弥陀佛,我等你已经很久了。”如兰微微颔首,声音带着慈悲。
“对不起,师父,我早该来的。只因为生了一场重病,延误至今。”季襄说着,双膝跪下,哀痛地说:“我是前来请罪的。珣美跟着我,一直没受到很好的照顾,甚至失去了生命。都是我的错,我愿受永生永世的折磨,来赎我的罪孽。”
如兰不响应,只低念一声,扶起他,轻轻说:“请跟我来。”
季襄仍在悲怆中,随着她绕过竹廊,进到一间小厅堂。
如兰来到一片木珠帘子前,指指外面说:“珣美在那里。”
珠帘外碧影森林,几丛修竹,几株矮树,再就是一片锦绣花园。季襄以为会看到珣美的坟,但他却看到珣美,活生生的一个人,穿着她最爱的月牙白衫裤,编条辫子,彷佛又成了仰德学堂中那个既顽皮又慧黠的女学生。
他太震惊了,连眨几次眼,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久久痴立,久久心颤,怕一个动作,一切就烟消云散!
“珣美没有死。”如兰在一旁说。
哦!如果是在梦里,他愿永远不要醒来!
季襄激动得要拨开帘子,如兰伸手阻止他说:“慢着,在你见珣美之前,有些话我必须和你谈谈。”
他停了下来,听出如兰的语气中有许多担忧。是的,珣美没有死,他也有许多的话要问。
“你先坐下吧!”如兰说。
季襄找了一个可看见珣美的窗口,她正在种花,还不时和一旁的妇人说话,笑声隐约可闻,仿佛很快乐的模样。他眉头皱了起来,她怎么还能这么开心呢?她不来探望他,告诉他她并没有死,害他在黑暗的地狱中受苦,她如何忍心呢?
“珣美在去年十二月到达南京时,伤得很重。她花了两个月才慢慢痊愈;但同时也丧失了一部分的记忆。”如兰先开口说。
“丧失记忆?”季襄目光转回来,重复地问。
“是的。”她点点头说:“珣美醒来后,完全不记得离开过富塘镇,更不记得自己去过上海,那一整年的事,对她是一片空白。”
“所以她也忘记我唐季襄这个人了?”他无法相信地说。
“不!她记得你,但却是那个教美术的唐铭。”如兰说。
***
接二连三的意外,让季襄茫然极了。先是珣美没死,再是珣美失去记忆,一狂喜一狂忧,摆震得他月兑离了思考轨道,与现实不能衔接。
然后,他的神智又慢慢回复,眼睛在转向仍然笑着的珣美。至少她还活着,只要她活着,任何代价他都愿意付,任何情况他都能接受,只要她活生生的……痴望着珣美,季襄说:“即使是她心中只有唐铭,我也心满意足了。”
“你很爱她,对不对?”如兰问。
“超过我的生命。”他毫不犹豫地说。
“这就是我要知道的。”如兰说:“珣美现在还很危险,如果曾家人晓得她还活着,一定不会善罢干休。就连她自己的亲爹,也恨透她,要取她的性命。”
“我还是不明白,珣美是如何逃过这一劫的?”他稍稍冷静,开始弄清楚事情始未。
“珣美要参加曾世虎的生日宴会时,我就有不祥之感,派阿标暗中保护她。那日在火场,情况也非常惊险,阿标是在最后一刻,从戏台把珣美拉上来的,两人到了南京,浑身是伤,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治疗好。”如兰简单地说。
“保护珣美,应该是我的事,却让阿标去做,我好惭愧。”他难过地说。
“这哪能怪你呢?当时人人都是身不由己的。”如兰说:“听说这件事,在上海闹得很凶,所以我们不敢告诉任何人珣美还活着。即使是现在,也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个秘密。老实说,南京也不是安全之地,所以我希望你能带她走。”
“我会带她走。”他毫不迟疑地说。
“但是我有个要求,你不可以再置她于险地了。”如兰衷心地说。
“不会,再也不会了。”这点他更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