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懂,这中间的情势很微妙。”他解释说:“这一次如果曾世虎死的话,按他平日的贪婪及恶名,众人只会拍手叫好,连巡捕房也不会认真追查。但是他没有死,还四处施压,与上海各帮派串成一气,以后不仅是碰他很难,连我们行动的障碍也更多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美问。
“也许要走更险的棋。”季襄说。
“更险的棋?你总不会像暗杀马化群一样,单枪匹马去杀曾世虎吧?”她惊问。
“或许。”他不置可否地说。
“但曾世虎是大私枭,门禁森严,可不像对付马化群那么容易。”她忧心忡忡说:“你这不是去送死吗?”
“珣美,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他很沉稳地说:“现在西方的欧战结束了,段祺瑞政府蠢蠢欲动,南方政府也受军阀挟持,内战迟早会爆发。少了一个曾世虎,中国会减少许多伤亡,降低分裂的危机。珣美,在国家存亡之秋,个人的生命是不算什么的!”
“不!算的!算的!”她略为激动地说:“我在乎,我不要你死!”
他不语,只定定看着她,再用手触触她的脸颊说:“你刚才那么不顾一切地奔向我,为什么呢?”
那手碰到她暖热的肌肤,温度的差异,恰是心头的悸动。她轻轻地回问:“你那晚莫名其妙地抱着我,又是为什么呢?”
“我不该爱,不适合爱,但爱就在我带你离开富塘镇的时候发生了。”他放下手,眼中没有欣喜,“珣美,我多不愿让你知道,我只希望你远离我,安安全全的。”
“但你需要我。”她将手放在他的掌心,“若萍说的没错,我是对你崇拜和迷恋,所以硬缠着你到上海,硬随着你到报社,甘愿做些我不曾碰过的粗活……爱,也这样发生了。”
“不!我们的爱是没有意义的!”他握着她的手,像要捏碎一般说:“我不能给你幸福,只会带给你烦恼和忧伤……”
“不!我不要幸福,也不要意义。”她急切地打断他说:“记得吗?我说过不结婚,要像吴校长一样,献身教育,这是真的。所以你不必觉得负担,或要有什么承诺。我不绊你,你也不绊我,相爱是情不自禁的,但我们的爱是平等的。”
“我不懂你的话,爱情对我而言,如此陌生。”他无措地说。
“爱情对我也是陌生,但我努力了解,并用我的心去感觉。”她又再一次抱住他,脸贴在他的胸膛,听那血热的心跳,说:“因为你的爱,我会更献身我的工作,在人生路途上也更坚强;而你因为我的爱也更谨慎,更有使命感,更会珍惜自己,爱我和爱国家是不相冲突的。”
“我怎么觉得你一夕之间又长大了呢?”他捧起她的小脸说。
“你不喜欢这个长大的我吗?”她微笑地问。
“我喜欢任何时候的你。骄蛮的、天真的、诚实的、温柔的、成熟的、生气的,甚至叫警察来抓我的时候。”他动情地地说。
“哇!你这么说,会害我晚上睡不着觉哟!”她顽皮地说。
“那么你呢?你又喜欢我的什么?”他拥紧地问。
“我喜欢你的才多呢!像木讷、凶悍、粗野、骄做、英雄气概、理想、顽固、铁石心肠……反正我喜欢你的一切一切。”她一样样说。
“我的铁石心肠,碰到你却化了……”他看着她,头慢慢低下。
珣美感觉到那吻,如此轻柔,仿佛浮在水面上的小舟,划呀划的,划到林荫深处,划出绿漪微波,然后波变大,一圈圈激荡,笼住了彼此的气息、爱意,及深深眷恋。
他的唇离开时,她几乎昏眩了,只悠悠地冒出一句,“我是不是等于失去贞操了?”
他身体一僵,仿佛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说:“可惜我无法娶你。”
“你想娶我,我还不见得要嫁给你呢!”她立刻说。
“我怎么觉得有些伤心呢?”他模着自己的胸口,假装难过地说。
“你会伤心才怪。”她顶撞回去。
“珣美,说真的。现在上海局面紧张,我可能无法常常来看你,你自己千万要小心。”他回复正经的神色说。
“这该是我提醒你的话吧?”她说。
“不用担心我,我有你的“月牙蔷薇”当护身符,还记得吗?”他笑笑说。
“但愿那真的有用。”她停一停又说:“你专心忙你的工作吧!不来看我没有关系。
但是你在采取任何行动之前,一定要让我知道哟!被蒙在鼓里,只有瞎操心的滋味,真的很难受。”
“我会的。”他后退一步,用极理智的声音说:“很晚了,你明天一早还要上课,该回去睡觉了。”
这一别,下次见面又不知何时。美万分不舍,想再与他磨下去。但她了解季襄的个性,他不爱缠人黏人的女子,所以她忍下自己的依恋,乖乖地道再会。
那一夜,她果然睁眼到天亮,脑海走马灯似地转着他们相识以来的种种。一幕幕的,直到他们彼此吐露爱意。
尤其方才的那些话,有些在当时说得坚强有理性,但此刻内心却犹疑不定。他不能给她承诺幸福,不能娶她,她自然也会伤心呀!
曾发誓不要为男性之奴仆,她却以季襄的喜乐为前提、想法为依归。他说不娶,她就说不嫁;他不能给的,她就特意不要;而他要的,她则双手奉上……她段珣美怎么也变成这种没有骨气的女人呢?
可是,她真的一点也不觉得委屈。被他爱,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即使有痛,也是那么酸酸甜甜的痛法吧!
***
对珣美而言,这是个美得叫人心醉的秋天,能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做满意的工作,就是遍地霜红的枯叶,也洋溢着诗情画意。
与季襄的会面,比她预期的来得多。因为他总在暗沉沉的夜里,用石子敲她的窗。
有月或无月,下着雨或亮着星,冷风袭落叶或狂风吹树梢,似乎都阻止不了也。
“我很忙,过几天再来看你。”他总是说。
可是,往往第二天晚上,他又会出现。
“没办法,不见你,睡不着觉。”他极不自在地说。
如果日子这样过去也很好,他平安,她也平安,寻常百姓的快乐。她祈祷变动的时刻不要到来,他们之间没有分离的字眼。
然而,长天星移,她知道季襄一直在计划暗杀曾世虎,只是还找不到最妥善的计策。
重阳节方过,倒是珣美这里有了意外的变化,她的父亲因为生意之故,到上海来访。
他来的第二日,便差人送了一张条子到教会。
珣美吾儿:父已至上海,住永安的大东旅社,午后来见,务必到。
珣美的第一反应是逃。但逃什么?又逃去哪里呢?父亲既已原谅她,想必不会再押她回去。
而且她未依时报到,依父亲的脾气,恐怕还会连累了罗勃牧师。
抱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珣美来到永安公司。由穿着白衣的侍者,领她经舞厅、茶室,来到铺着地毯,挂着玻璃洋灯的豪华旅舍。
段允昌住在极昂贵的套房,有自来水龙头、四脚浴白、水晶灯、电话和大而柔软的西洋铜柱床。
可是珣美第一眼所见的,却是父亲歪在躺椅上,吸着长筒鸦片的模样。她轻叹一口气,难怪季襄要说,物质上的西化很容易,但精神上的更新,如老牛拖车,一个寸步,就要挨上好久。
“珣美呀!来!来!”段允昌一见她便叫,脸上没有不悦之色,“让我瞧瞧,我这最聪明的女儿,逃家逃出什么结果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