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璇芝一人独处,湖畔种种的情绪又回来,扰得她什么事都没办法做,而那愁绪多半是牧雍和曹小姐双双离去的情景,还有他要将她“推”给刘克宇的事实。
她在房间内不断地来回踱步,但愈走愈窄、愈想愈闷,好象她那找不着出口的痛苦及迷惑,只能发出声声怨叹。
※※※
牧雍也在梧桐树下来回踱步。
他是曹司长的座车一到胡同口,家门也没进,就骑着自行车往女师飞奔而来。他不知道宁欣回来了没有,但他人就是一刻也静不下来。
然而,自行车才停下没多久,就偏偏被他撞见克宇送璇芝回宿舍的场面,他们两个单独相处,又谈笑风生,看得牧雍七孔生烟,人像要烧起来一般。
这个璇芝也太不知避讳了!虽说现在讲究自由开放的风气,但女子仍要顾及名节,她这样随意和男子走在大街上,成何体统?至少她和他的如意婚约尚未结清,总要有些顾忌吧?
还有克宇,太不讲朋友道义了!他不是一直暗示璇芝是追不得的吗?克宇竟还当他的面,带她去游山玩水,还敢大言不惭的说君子不夺人所……呃……反正很不应该就对了。
他这一生从没像这样失去控制地愤怒过,但气归气,他的内心深处仍有一丝理智告诉他,他没有理由来干涉别人的自由交往,所以他不敢真的唤璇芝出来问话,只能在她的窗外像个疯子般猛绕圆圈。
璇芝打开窗子,想看梧桐树,却看到立在树下望着她的牧雍,两人四目交接,全是藏不住的苦涩。
他是来监视她的吗?他还敢来?璇芝心如浮涌的潮水,漫湮一切,还来不及思考,人就走出宿舍。
“你……你又来做什么?”她一见他,就冲出口说。
“我正好看见你和克宇状似亲密地走回来。”他的语气中有很明显的指责。
“你没资格管我!”
这话对璇芝而言无异是火上加油,她更愤怒地说:
“你自己还不是在外面公然和曹司长的女儿出双入对吗?”
“我那是应酬,旁边还有许多人在场,我和曹小姐从来没像你和克宇这样单独走在一起过!”牧雍回驳说。
“单独在一起又如何?还不都是拜你所赐?!”她提起就一肚子怨!
“你竟鼓励他来追求我,不但用了‘同意’两个字,还更扬言要‘担保’!你这不是太过份了吗?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
“我……我并没有……”
牧雍解释不下去,只说:
“无论如何,不用我的‘同意’和‘担保’,你似乎已经答应克宇的追求了。”
他把她当成哪一种女人了?处处招蜂引蝶吗?看到他那自作聪明的样子,璇芝连否认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她绞着手帕,站稳脚步,用一种不让自己崩溃的口吻说:
“答应或不答应,都与你无关,我没有义务向你表明什么!”
又是那拒他千里的倔强面孔,从一开始,他们就很不对头,这种不对头又引起他的痛苦,让他必须去挽回彼此间的劣势。
他忍住心中的焦灼情绪,试图冷静的说:
“你是没有义务,但我老觉得自己有照顾你的责任。出门在外一切都难,尤其你又是个女孩子家,我只是希望你多小心,别因一时冲动,做出让自己后悔莫及的事。”
“你认为我接受刘克字的追求会后悔莫及?”她无法置信地问。
“至少我觉得克宇不太适合你。”他很流利地说出,彷佛已在心中放了许久。
“第一,他的个性很急躁外向,而你属于内敛安静的,我怕你会受不了他。第二,他的家是从商的,没有官宦及诗书的背景,我怕你会不习惯。第三,呃……”
“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对待朋友的!一面允诺帮他忙,一面又扯他的后腿,简直是两面人!”璇芝打断他说。
“我所做的种种,还不都是为了你的名誉和未来着想!”他激动地说,只差没有掏心剖肺了。
他不说这一句还好,一说又勾起了她所有的委屈和伤心往事。
她用最重的言语来阻止那种锐痛,出口便成控诉,“我的名誉和未来不早就被你毁过一次了吗?而现在,你还来继续毁我的自由与独立!在我的心里,害我离家在外的不是传统封建,不是吃人礼教,而是你!你才是我生命中最大的祸害!”
被了!他得到的教训及责怪还不足以让他死心吗?从运河拉她上船的那一刻起,她所表现的就是排斥和痛恨;到了北京,她更坚决两人要保持距离,每次话一出口,就如刀光剑影,砍得人闪避不及,只有伤痕累累的痛。
被了!她既不领情,他又何必把自已的热切诚意任人蹂躏呢?再下去,他就成了有被虐狂癖的人了。
一声声够了,在他心里筑成一道道冰冷的墙。人不再激动,血不再沸腾,他用一种接近正常的冷漠语调说:
“我早该知道,我在你眼中的评价如此低。一个万恶不赦的自私小人,一个自以为是的伪君子,难怪你千方百计要远离我。我懂了!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
他说完,看她一眼,便骑上自行车离去。沿着泥板路,沿着瓦墙,沿着两排绿树,他的身影转个弯,而后不见了。
璇芝的四周霎时寂静下来,包括人声、风声、树声、鸟声,还有她自已心中闹烘烘许久的响声。一切都静了,好奇怪呀!
有两片叶子在她眼前飘下,青青女敕女敕的,不是秋天,也非枯萎,怎么会有落叶呢?然后是两滴雨,轻轻滑落,到了她的掌心,她才明白那是眼中流下的泪水。
※※※
牧雍用自来水笔醮了好几次墨水,总无法在纸上写下一个字,他心中乱极了,前所未有的乱,他怎么会把事情弄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局面呢?
但这也不能全怪他呀!即使是圣人再世,也受不了璇芝那种烈性的脾气。看样子,她在宋家是被娇宠惯了,所以一点委屈也足够她折磨人一辈子。幸好他没有真娶了她,否则不就像娶了一位皇家格格回家,天天要称“奴才”,又喊“小的该死”吗?
回想他们相识以来的种种,她始终倔傲无礼,难道她没读过女戒、女则之书,也没听过三从四德、男人为天的道理吗?呃!这种想法太迂腐封建,现代男女平等,女人也有权利为自己说话,只是璇芝也太不懂温婉为美了!
随她吧!让她爱嫁谁就嫁谁,嫁错了也不干他的事!可是……可是这未免太便宜克宇那浑小子了,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赢得美人心,这太没有道理了吧?!
唉!避她的!这早就不是他该操心的范围了,自尊心被践踏也要有个限度吧!
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对手是个“难养”的女人也一样!
想归想,但牧雍的心就是定不下来。他重重地把笔一丢,门一合,骑着自行车往胡同冲去,还差点和一辆驴车撞个正着。
天蓝得亮眼,气温逐渐上升。弄得人心更浮气更躁。他最后停在学生会的红砖建筑前,一踏进去又偏偏看见正在值班写稿的克宇。
“嗨!难得呀!很久没看你出现在学生会,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克宇一抬头便笑咪咪地说。
瞧他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牧雍憋住心中的气说:“论文写烦了,出来走走!
最近有什么消息呢?”
“我看直系和皖系的战争是免不了啦!”
克宇放下笔说:
“倒段的风波从去年闹到现在,几乎到了白热化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