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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灰亦相思 第23页

作者:言妍

“我从来没有……”

正聊着,敏月在长廊喊着:“阿姨,爸爸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客人,他叫你快来见一见。”

客人?什么客人那么重要呢?

惜梅和昭云一前一后来到大厅,才一跨进脚,往店外的篮布廉掀起,走入视线竟是……纪仁。

天呀,纪仁!

分别近两年,他似变又没变。头发长一些,脸上有风霜,那迷人的笑容及深邃的眼眸,似熟悉又陌生。他们又见面了。

纪仁一发现她便凝视不放,那种灼热让惜梅都觉太大胆、太旁若无人,但她也被慑住般不能动弹。

他一定是离家太久,思亲太切,见故乡的每个人都如此专注热切,像要占住对方的灵魂似的。

而有一瞬间,她竟有奔过去触模他的冲动,看看他是真的,抑是她的幻影而已?

见他如见哲彦,所以才会有这种忘情的想法吧!

她卯尽全身力气,将自己钉在原地,才不会被他的笑吸引,做出超越礼法的反应来。

“纪仁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昭云声音由后面传来。

“前几天。看见哲夫兄,就跟着来拜望大家了。”纪仁眼光仍未离开惜梅。

由他们的对话中,惜梅勉强拉回理智说:“坐呀,怎么光复那么久才到家呢?”

“你们没想到吧?纪仁当年不是去日本,而是取得情报偷渡回大陆,过程还真精釆呢!”哲夫一旁说。

“你偷渡的时候,有没有遇到危险?”惜梅忍不住提出这悬心两年的问题。

“比想象中顺利,只是经过台湾海峡的黑水沟时,风浪大做,我吐得一塌胡涂。这是几次坐轮船往返日本时不曾发生过的事。”纪仁对她笑着说。

“黑水沟的险恶,我很小就听过了,若运气不好,连人带船都会被吞得干干净净呢!”哲夫说。

“然后呢?”惜梅尽量不露出焦急。

“然后我就设法去找哲彦。”纪仁说:“一阵子听说他在上海,我就去上海;不久又听说他去北平,我就到北平,结果又有人说他去了香港,真像捉迷藏一样。当时战事吃紧,天南地北,我怕到香港又扑个空,所以干脆留在北平了。”

突然帘布掀起,玉满走进来,看见纪仁,激动说:“老天保佑,纪仁,果真是你,我刚刚听秀子说,你也到大陆,你有看见哲彦吗?他那狠心子怎么还不回家呢?他不知道我们等得多急吗?”

“伯母,很抱歉,我没见到哲彦。我昨天碰见哲夫兄,才晓得哲彦尚未归,我也很讶异。但现今大陆十分乱,哲彦一定有他的理由。”纪仁设法安慰说:“像我,滞留北平,船票都买不到。日本战败,国民政府忙接收,后来还是台湾人自己团结奔走才能返乡,否则不知还要等多久呢!”

“哲彦只要能平安回来,等再久都可以。就怕他有什么差错……”玉满说着,眼眶都红了。

“据我所知,哲彦一切都好,或许过两日他就到家了吧!”纪仁说。

“但愿如此。不过看到你,我也好欢喜。难得重逢,今天一定要好好请你吃一顿。”玉满说。

纪仁推辞不下,只好接受。他留在大厅和哲夫、玉满继续聊,其它人都到后面去准备晚餐。

阿枝嫂在宽慧死后,因病请辞。家里一时请不到人,三餐打理就由秀子自愿包揽。今天因为纪仁到来,惜梅心情大好,主动去帮忙料理。

秀子对她感激笑着,她一样冷淡不睬。

太阳偏西,后院已是一片阴影,惜梅出来收衣服。她刚拿下几件婴儿袍子,纪仁就出现在竹竿的另一边。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正在晒许多漂亮鲜艳的枕巾帘布,有一块还飞到相思树上,我甚至记得上面绣的是鸳鸯图案。”他微笑说。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曾令她恼恨不已。如今忆起的却是新添的哀愁,她叹口气说:“我那时是急着保护那些绣布,谁知也是白费力气,宽慧姊死之前全铰得一干二净,真应了那句人亡物亡的话了。”

“我听哲夫兄说了。哲夫嫂还那么年轻,真叫人感慨生命之无常呀!”纪仁说。

“这与无常没有关系,她是伤心而死的。”她忍不住说。

“伤心而死?”纪仁不解。

“大哥没说他在外头和秀子生下儿子,又娶她为妾的事吗?”她问。

“没有……真的吗?”他一脸惊讶:“怎么可能?哲夫兄和秀子……”

“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仍感悲愤:“宽慧姊也真太傻了。要是我,才不会把命都赔上呢!”

“哦,那你会怎么做?”他好奇地问。

“我一样自自在在地过活,活他个长命百岁。若其无法忍,就离缘一条路,命比什么都重要呢!”她说。

“你还是那个好强的惜梅。”他笑着说:“你这番话使我想到在大陆碰到的一些新女性,为了事业而搞家庭革命。不料我回到台湾这个保守的乡下小镇,竟也听到这些言论。怪的是,出自你的口,我居然一点也不讶异!”

他说了一大篇,惜梅只听进其中两句,她不由得问:“新女性?看样子你一本京都版的‘邱氏物语’还不够,现在又多个北平版的了?”

“你怎么想到这一层了……”

他话未说完,昭云抱着刚睡完午觉的儿子出现,一来便插嘴说:“纪仁哥一向眼光很高,对女性别有心得。我倒想听北平版和京都版的‘邱氏物语’有何不同?”

“别忘了,还有台北版的。”惜梅调皮说。

“你们两个还是嘴巴不饶人。”纪仁反应极快说:“什么京都版、北平版、台北版,我看都不如秀里版的精采动人。”

“喂,纪仁哥还想占我们这些已婚太太的便宜呢!”昭云止不住笑。

“不敢。都是惜梅先引起的,我不过是努力防御而已。”他一本正经说。

“你一开起玩笑,谁说得过你?”惜梅拿起衣物说:“你们聊吧!我得进去忙了。”

嘴里是谴责,脸上却带笑。惜梅已经许久没那么快乐了,她的整颗心都似要飞扬起来。

她的好心情一直到纪仁告辞,家人都安寝了,还不断持续着。

她睡不着,坐在美丽的月色中,望着那洒了一层光辉的神秘森林。

她又把信念一遍,再读相思签。

长相思,短相思,任是枝叶成灰亦相思……。既是成了灰也难相忘,那活着不是时时刻刻都挂念心中吗?

她对哲彦又有了信心,不管他有什么迟归或不来信的理由,她都能谅解。

睡前,她又想到纪仁。见了他,一切等待的空虚情绪都没有了。真奇怪,他又不是她什么人,为何要兴奋至此,管他呢!难得欢笑,何妨放纵自己,好好享受与他重逢的快乐吧!

九月哲夫央求惜梅陪他去一趟台北谈生意,她最初不肯,还讽刺他一番。后来见他愁眉不展,又忆起宽慧临终交代“照顾哲夫”,才勉强答应。

这句话就表示宽慧在死前已原谅哲夫,但惜梅偏偏不说。她只强调宽慧如何剪绣布、烧书信、不见面,把一个大大的“恨”字放在哲夫面前,让他没好日子过,也让秀子不能如愿以偿坐上宽慧的位置。

但有时候,她也挺同情哲夫的。

火车到了台北城,惜梅就发现气氛的不同。日本已退出,战争的破坏仍在。被炸毁一角的总督府,在夕阳下立着,有牛车缓缓驶过,散发出一种改朝换代的苍茫。

“国民政府要把它改为博物馆。”哲夫说。

新政府有新作为。惜梅后来才明白那些不同来自外省人。他们音调难懂,生活习惯各异,虽是同文同种,却有不少差距。比如他们不会穿着木屐在街上跑来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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