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来是为这桩事,她静静地说:“就说我们大家都等着他回来。”
“就这一句?”他问。
“就这一句。”她点点头。
走道传来人声,由远而近,是朝她房间来的。她紧张地看着纪仁,他左右张望,不慌不忙地往里间走。
里面是马桶间,希望没把他给熏倒。
“惜梅,你还没睡吗?”来推门的是玉满,她说:“我听到有人声,以为是宽慧在这里聊天呢!”
“没有,可能是风声,今晚风声还不小,把窗都吹开了。”惜梅心虚地说。
如果玉满发现她半夜在卧房藏个男人,即使是纪仁,也要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巴不得婆婆快走,又怕做得太明显,只有捺着性子应付。
玉满关上窗子,四处查看说:“一个人睡,要小心门户。现在不比平常,小偷也多起来了。”
“我会的。”惜梅说。
玉满走后,纪仁由里间出来。
“让你躲在那里,真不好意思。”惜梅说。
“怎么会?那还是我碰过最香的马桶间呢!”他半开玩笑地说。
“你闻到的一定是熏花香的味道。”她噗哧一笑。
“是吗?那我以后也要拜托你研制一些了。”他又正色说:“还有,黄伯母说的没错,你的门户是太不小心了,看我不是很容易就闯进来了吗?”
“你这人真怪,自己铤而走险、冒九死一生都不担心了,还来管我这闭门家中坐的人做什么?”她说。
“凡事还是不要大意的好。”他停一会又问:“惜梅,你会担心我吗?”
“当然会。”她尽量说得平稳:“战争残酷、沙场无情,我替每个去的人祈求,你也不例外。”
“你会像等哲彦一样等我吗?”他看着她问。
这是什么问题?她一下哑口无言,想从他脸上找出开玩笑的蛛丝马迹,但夜实在太黑了。
“这问题太强人所难了。”他自嘲地笑笑:“我只是很羡慕哲彦有个红颜知已在家乡等他,也想恳求一点悲悯而已。”
这回她百分之百肯定,纪仁又在逗弄她了。
“你的红颜知己可多了,翻翻你的邱氏物语,就如同百花丛一般,大家抢着等,哪需要我呢?”她说。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他轻轻一笑说。
“这是什么意思?”她不懂他突然冒出的句子。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说:“人生总有许多叫人迷惑的地方。如果样样都明白,也就不会有悲欢离合或战争这些事了,你说对不对?”
她真是愈听愈迷糊了,他半夜到她卧房扯这些做什么?
“夜深了,我也该走了,永南在祖师爷庙后山等我呢!”他说。
“你千万要保重呀!”临别在即,她不禁吐出心里的话。
“我会活着回来的。”他开了窗说:“夜闯香闺,实不合礼法,若有冒犯的地方,请多原谅。”
又来了,他现在说这些未免太迟了吧!
“后会有期了。”他跳到窗外时说。
“再见。”她说。
看他的身影穿过树丛,消失在莽莽大山中,她的心竟如被刀割开一样的痛。
纪仁是个特殊的人,一直在她心里有特殊的地位。她会等他回来,但以哲彦好朋友的情谊及方式。
但仅是如此吗?山风吹来,她感到脸上有一股凉意,用手一模,竟是两行泪水。
上苍,请保佑他,让她能够再见到他!
第五章
时局愈来愈差了,由春天起,盟军的飞机就千百架的来,对全台进行疲劳轰炸。以前限于机关重镇,现在则密集掷弹,连民宅都不放过,很多百姓因此家破人亡。
守业和哲夫大稻埕都待不下去了,由他们口中所诉,战争似乎到了你死我活的最后对决阶段了。所以盟军更集中火力对付这日本人称之“炸不沉的航空母舰”的台湾。
“看起来是很悲观的。”守业私下对家人说:“去年十月有一架日本飞机自己去撞坏圆山神宫,就有人谣传这场战事日本会输。”
淑真一听,马上脸色惨白,她想着大儿子在东京情况不明,二儿子一毕业就征调受训,三儿子才十六岁,也加入防卫警备队,准备投身战场。
“老三说,学校已经在教他们,如果美军登陆台湾,要如何奋勇作战了。”淑真忧戚地说:“天呀!他还是个胡子都还没长的小孩呢!”
“这有什么!人家杂货行的老二,才十五岁,骨灰都送回来了。”守业说:“现在不但男人征,连女人也召集了,搞不好哪一天我这把老骨头也要去呀!”
“打战征女人做什么?”淑真问。
“做看护妇呀!”永业说。
眼前大家所谈所想的都是战争,未来被炮弹黑烟所遮,看不到一点光明。
惜梅一直以为只有哲彦和纪仁需要祝福,没想到有一天战争会落到家门口,家乡等他们的人也不见得能够平安活着。
她等着大伯母春英配药,坐在椅子上呆呆想着。
春英刚接到二儿子由南洋来的信,眼睛还红肿着。
“别伤心了,没信你哭,有信你也哭,真搞不懂。”守川对妻子说。
“这信是一个月前写的,谁知道他现在又怎么样?!”春英哽咽地说。
“人家惜梅三年没收到哲彦一封信,也没哭得呼天抢地。你真没长辈款。”守川说。
“阿嫂是疼孩子,伤心是自然。”守业说:“惜梅的命是自己选择的,能怨天尤人吗?”
“女儿已经够委屈了,你不安慰她没关系,也不要冷言冷语地骂她吧?!”淑真直瞪了丈夫一眼说。
守业对女儿的婚姻始终都有微词,惜梅早已习惯。为避免父母为她争吵,她转向守川说:“中圣已经烧烧退退两天了,要不要紧呢?宽慧急得两夜都没睡,她问你要不要请西医看看?”
“有退烧就表示有效。”守川说:“中圣这孩子太娇女敕了,一病就是麻烦。她若不放心,就请西医。只不过战争期间,医生也不好请呢!”
“他一定是躲空袭时在野地被恶鬼煞到的,叫宽慧拿中圣的银锁片,我帮她去庙里求个神符看看。”春英说。
“叫宽慧也别太累了,她身体薄弱,又怀孕八个月,我再多的仙丹草药也来不及她补呀!”守川吩咐着。
惜梅唯唯诺诺应着,拿了药包,便飞奔回黄家。
宽慧一直自责着前两天不该出门。那日天气特别闷热,她们去祖师爷庙拜拜,恰遇警报大响,她们忙跑向最近的防空洞。
那个防空洞在山边,十分狭小,地上还积着雨水。偏偏上香的人多,全都挤进来。
中圣原已受惊吓,又吸着连大人都不舒服的空气,自然吵闹不已。宽慧为怕他的哭声吵到别人或引来厄运,不时用手捂住他的嘴,弄得母子俩都筋疲力竭。
那次空袭相当长,仅次于她和纪仁在西门町的那一回。
中圣当晚便不吃不喝,发起高烧来。宽慧一向是儿子打个喷嚏都要忙成一团的人,现在更是不得了,她寸步不离地守在床旁边,也随着儿子茶饭不思,眼看一个病人就要成两个了。
惜梅一到家就直趋厨房,玉满正带着两个孙女在煎药,一旁阿枝嫂在煮饭,空气中充满着药味和番薯味。
“你大伯怎么说?”玉满担心地问。
“大伯说,烧再起来,就请西医看了。”惜梅说。
敏月和敏贞两姊妹都还穿着海军领的制服,她们今天放学也太早了吧!
“学校又提前下课了?”惜梅问。
“老师说空袭警报太多了,跑都来不及,根本没办法上课,所以就叫我们回家了。”敏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