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就是不行。”惜梅故意大声说:“你已经几个月没有发薪,连明天的米粮都不够了,还买什么链子?除非老板愿意让你先赊帐。”
店主听了,脸色一变,拉长了面孔说:“本店绝不赊帐。现在是战时,人人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缺一毛都不能谈。”
纪仁被惜梅的奇招将一军,稍不留神,她就把项链取下,率先出了店门。
他赶忙追上,牵住她的手,笑着说:“每一次见面,你总会令我惊讶。从没有一个女人像你一样,让我血液沸腾、血压升高、兴奋不已,然后再回味无穷。”
“喂!你要演戏或开玩笑,都可别太超过了。”她板着脸说:“你快办完正事,否则我不奉陪了。”
“正事已经办完了。”他笑意仍在。
“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得愈少愈好。”他温和地说。
走出市场,惜梅仍绞尽脑汁回想过程。纪仁到底何时把情报送出去的?她和他肩并肩,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他竟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完成任务,也太诡异了吧?
她愈想愈有被骗的感觉,因此抱怨说:“既是那么简单的事,为什么还要找我来呢?”
“你不知情,所以看似简单。”他耐心说:“若是没有你,我恐怕连翻一本书或和菜贩说话,都有人查询呢!”
翻一本书?
惜梅原是反应极快的人,莫非是那本俳句名人一茶的书?她曾随手拿起看看,纪仁接着翻阅,然后就有人买走。她当时还觉奇怪,此书徘印粗简,为何有人会青睐?原来其中大有乾坤呀!
她正努力抽丝剥茧地寻思他们的秘密暗码时,警报器忽然大作,呜鸣之声如荒古兽吼,人人暂停手边工作,开始四处奔逃。
纪仁拉着她就往最近的防空壕跑,她可以听到飞机的引擎声,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清晰。
原来美军轰炸都以台北城内的机关重地为主,在总督府附近就特别低飞。
惜梅第一次感到生命的危急,爆炸声响时,大地震动,火光四射,炮弹似乎就在她耳旁打落!
小小的防空壕内已挤满了人,纪仁用身体帮她档住推挤,她很自然他与他靠近。
外头仍不断有人进来。一些大胆的就站在洞口张望,闲聊似的报告机型、投掷方向及预测其杀伤力。
烟硝味阵阵传来,混着夏日的汗味闷热,令人快要窒息。
罢开始惜梅尚能和纪仁保持一点距离,她也尽力维持两人的不碰触。但人实在太多,不碰纪仁,就得和那些陌生人摩肩接踵,那她还不如选择纪仁,至少她知道他不脏不臭,有医生爱干净的习惯。
又一声大爆炸,洞口的人都缩进来。惜梅被人一推,整个人贴到纪仁的身上,她只来得及用手挡在胸前,勉强阻止两人更进一步的接触。
可是身后的人群仍不断挤着,纪仁干脆往她纤腰一揽,转身将她护在角落里。如此一来,她等于是结结实实地被他抱个满怀。
他的手没有移开,大腿紧依着她。她可以感觉他的心在她手下沉重有力地跳着,和着她自己的,如在草原上奔跑的两只鹿,相竞向前,愈来愈快。
他的呼吸在她头顶形成急速的白烟,那属于男性的有力拥抱及陌生的体味,都是她懂事以来未曾感受过的,合她阵阵昏眩,两脚发软。
“再忍耐一下。”他沙哑地说,近乎无声。
是的,要忍耐,这些都是情势所逼,不必胡思乱想。
洞外是热力,洞内也是热力,两者都带着烈火燎原的危险性。
他们沉默地经历这种不该有的亲密,惜梅的心跳声几乎要掩盖一切,以至于警报解除时,她吓了一大跳。
他并没有放开她,只说:“不要动,让别人先走。”
他们是最后几个离开的。外面是一片疮痍,远处有浓烟,近处有焦土,惜梅有一种大难之后的悲凉感。
表面上他们是为轰炸之后的灾情而哀矜不语,内心却沉浸在由假情侣到真逃难的那份亲昵。她深深觉得不妥,对不起哲彦,那一向洒月兑不羁的纪仁又怎么想呢?
快到永乐町时,纪仁才开口说:“有关今天在防空壕的事,若有失礼处,请多包涵。”
“那种时候哪顾得了礼节,就不要再提了。”惜梅很客气疏远地说,眼睛并不看他。
这种事是不能也不该讨论的。由纪仁的语调听来,喜爱开玩笑和逗趣的他,似乎也觉得这一回太越界了。
毕竟她是他好友的妻子,不是吗?
丙真从那日以后,惜梅很少再见到纪仁。
惜梅依时回到秀里,秀子自愿留在大稻埕帮忙。
敏贞见到阿姨,高兴万分,整天有说不完的话,结果没几日就喉咙沙哑,发起烧来。宽慧怕儿子被传染,便把敏贞送到外公的中医铺养病。
秀里是比台北平静多了。夜也是宁谧的,只有此起彼落的虫呜声。
惜梅缝完衣服,皎洁的月恰升到她的窗前。又要中秋了,盼了多年,总是月圆人不圆。哲彦的心意也似在云端,他仍在为她唱相思吗?
望着望着,哲彦的模糊轮廓又变成纪仁。
纪仁回日本的消息是哲夫说的,惜梅当场傻住,怎么就这样无声无息,招呼也不打一下呢?
纪仁的乍然离去,惜梅只有一种感觉,就是生气,气他的不告而别!实在太可恶了!
她知道自己没有一丁点埋怨的权利,纪仁又不是她什么人,何需要向她报告行踪呢?!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哲彦离家四年半,她还没有在心里这样骂过他呢?为什么他对纪仁的反应总那么激烈?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火冒三丈,以后回回都惹风生波,看得她久久无法平静。
是不是有些男人天生就有这种本领?当年昭云不也曾为他动过心吗?或许自己并没有不正常。
她换上薄薄的长衫裤,准备睡觉。躺在床上,依例拿着装信笺的荷包,轻抚着助她入眠。
突然有个声响,像是瓦片、又像是窗子落地。月光由玻璃照进来,银辉不减,却感觉怪异。
会不会有山中的小动物误闯室内呢?她起身察看,才要点燃油灯,冷不防被人由背后抱住,同时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把她即将出口的尖叫声,硬生生地推回喉间,害她差一点喘不过气来。
她还来不及恐惧及分辨时,对方就开口了:“别怕,别出声,我是纪仁。”
一听到他的声音,她立即感到他坚硬又热烘烘的身体,透过薄杉,简直像袒程相见了。她忙挣扎说:“放开我,我不会叫的!”
他手一松,她就跑到床边,站在光亮照不到的黑暗处,双手横放胸前说:“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去日本了吗?”
他也在阴影处,身上是乡下人打扮,满是草泥咪。
“我假装去日本,事实上没去。警察厅的人监视我很久,一直要找借口抓我。为了不连累家人朋友,我只好离开。”纪仁说。
“如果他们发现你没去日本,怎么办?”她问。
“所以我明天就要偷渡去福建,今天特来向你辞行的。”他说。
“你都那么危险了,还来辞什么行?万一被人看见,不就糟糕了!”她怪他不告别,又怨他来道再见,也真太矛盾了。
“此去山高水阔,生死难论。你不想和我说声再会,祝我一路平安吗?”他走进一步,在月光下。
“不管有没有说再会,我都会祝你平安的。”她说,口吻中不禁流露伤感。
“惜梅,我……”他的眼内闪过一丝奇怪的犹豫,然后又说:“我即将到福建,有可能会碰到哲彦,你要不要我传什么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