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烈这回踩中优花阿姨最禁忌的地雷了,她真的不该在池家歌颂她母亲的美好。可是这也不能全怪阿烈,她并不晓得优花阿姨对她妈妈的心结。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懂,不懂优花阿姨为何答应她爸爸让她寄居在池家;既然优花阿姨对她母亲那么深恶痛绝,而她的脸又似乎是她母亲的翻版。
这只说明了,优花阿姨对她父亲的爱意,胜过对她母亲的恨意。
“阿烈,如果你还不饿,花园还有东西要收拾,你帮我一下好吗?”
肚子咕噜咕噜响著,阿烈晓得丁紫有意拖延时间。她对丁紫温柔的笑脸点点头,跟她走回主人性冷、院子也冷清清的池家,蹲下来收拾放在树下的花肥和有机土壤。池家占地二百坪的前院,俩个体型差距极大的女人穿著雨衣,蹲在雨中,背对背,兀自安静干活。
“紫小姐,你会气我故意提起丁先生吗?”
小小的雨帽挡不住今夜的斜风细雨,听见阿烈强忍泪意的鼻音,丁紫的脸被雨水淋得湿答答,水珠从她脸上汇集至她小巧的下巴,形成一道滴水线掉落土中。
“会啊。”丁紫老实回答,“说不会就太虚伪了,我不想骗你。”
“我这人就这脾气了,只要我认为对的,就算被杀头我还是要讲出来。”
“我明白。”浅浅的微笑挂在丁紫脸上。
想起十六年前丁毅临行前劝她的一席话,深觉辜负恩人的阿烈眼眶一红,斗笠压低,不想让老板瞧见她颓丧的哭脸,让人以为她在没品求饶。“紫小姐,就算你会生气,就算老板会不高兴,我还是要再提一下丁先生。我知道老板今晚生气和你爸爸有关系,我只是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反正现在也无所谓了。”
“阿烈,优花阿姨也许只是公事太忙——”
“你别安慰我了。霓霓小姐今年二十四岁,我认识老板也有这么多年了。以前我顶撞老板,多亏有你好心的爸爸在,丁先生每次都帮我解围。十七年前,丁先生把你和霓霓小姐交给我的时候,曾经对我说……”难过得突然哽咽失语。
暂时捐弃对父亲的心结,丁紫低柔问道:“他对你说了什么?”
这是丁紫第一次主动对她爸爸的事感兴趣,阿烈大吃一惊,用力擤了一下鼻涕,唯恐天下不知的她把握时机,赶紧把丁毅的善行扩散到全世界的每个角落——
“你爸爸是热心助人的大好人,这句话我不想再强调了。当年若没有丁先生,我今天搞不好已沦落到讨债公司当杀手和围事了。当年是丁先生赞助我一路读到警校,虽然我没念毕业,只差一年而已,还让丁先生赔了一笔钱,他没骂我,只说人各有志。后来,我游手好闲,好几次跟著人家出去谈判,每次都负责和人家打架,常常跑给警察追,我的奸身手就是这样锻链出来的。”阿烈对於年少精采绝伦的往事,愈讲愈感到骄傲。“后来,有一次我和人打架被设计,失风被条子逮到,是丁先生去保释我出来……”
丁紫知道阿烈在孤儿院长大,却不知道她与她父亲有这段渊源。
阿烈忽然沉默不语,丁紫的目光从楼上池优花的卧房溜回,纳闷道:“阿烈?”
“那天,丁先生看著我说,我让他很失望。”阿烈奋力抹开睑上羞愧的雨水,隗疚不已的声音,粗嘎得犹如乌鸦开口说著人话:“紫小姐,我当著丁先生的面难过得哭出来。让一个你很喜欢、崇拜得要命的人,亲口说对你失望,那种感觉糟透了!烂透了!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情愿面对彗星撞地球,也不要失去丁先生对我的信任。妳知道那种感觉,有多么他妈的毁灭吗?”
丁紫一怔,只是淡而简短地回了一句:“我懂。”
慷慨激昂的话声蓦然静下,造景灯的昏黄亮度被雨水打散,院子又黑又静。
针般细雨渐渐落大,雨点劈劈啪啪打在两人背上,已经会痛。
两人背对背,僵在原地许久没吭声,似乎各有杂乱的心绪待平抑。
“阿烈,妳会来池家当悠霓姐的保镳,是我爸爸推荐给优花阿姨的吗?”
阿烈不晓得丁紫为何突发此语,不过……“妳怎么知道?这件事我只跟小姐提过一次,小姐答应我要替我保守秘密的。难道……”牛眸狐疑瞇起。
“不是悠霓姐告诉我的,是我自己乱猜的。我会替妳保守秘密。”
紫小姐跟晴雍少爷的感情很好……“妳也不能告诉晴雍少爷哦!”
丁紫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不会告诉晴雍哥的,不论他是否拿枪威胁我。”
“晴雍少爷是全台湾,不,全亚洲,不,全世界最斯文的绅士,他连水果刀都不会拿。晴雍少爷是仅次于丁先生的好男人,外面有数不清的野女人在觊觎他,妳要好好把握他,这样我也可以走得安心了……”
听见阿烈肚里有几声雷响滚出来,丁紫一笑。“我这边好了,妳那里呢?”
“我也好了。”阿烈捶一下丢脸的肚皮,站了起来,抖抖雨衣皱褶处形成的几洼小水塘。“紫小姐,我不喜欢让我喜欢的人对我失望……所以我很少对人说起往事,因为我每次都会想起丁先生曾经对我失望的事。每次想到这件事,我都他妈的难过得要命!妳看,我难过到脏话都出笼了。今晚实在因为情况特殊,现在不说,我怕以后没机会了……”
“没事的,妳不要乱想。”
不像阿烈孔武有力,一个人扛着两袋有机土一袋花肥,还能健步如飞。丁紫愁郁的脸色明显轻松起来,两只手拎着有点重量的铝制工具箱,天雨路滑,她小心看着泥泞的路面,跟在阿烈身后朝后院走过去。
走在前头的雄壮背影有一股丁紫说不上来的落寞,以及自责。
“紫小姐,妳知道吗?今晚让我最他妈的难过的,不是我无意中说了什么老板不爱听的话。她不想听什么、禁忌什么,应该明明白白说出来,不该搞暧昧,让人老是捉不着头绪,她以为我们是她肚子的蛔虫啊!所以关于这点我才不甩她。”
丁紫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一直希望阿烈不要联想到这方面,她也以为自己已经成功转移阿烈的注意力,想不到责任心重的她终究是察觉到了……
“不管怎么说,我是失职了。今天幸好是老板,万一不幸是什么枪击要犯闯进来,我不是该一死以谢丁先生栽培之恩了?枉我身为保镳,领人家的薪水,竟然没有半点警觉心。这是督英少爷刚刚没说出口的,虽然他那双眼睛美得不像人类会有的,一看就忘了我是谁,可是凭我和池家人相处二十四年,这点意思我还猜得出来。”
丁紫知道她深受打击,没有慰留她的意思,只问:“妳打算怎么做?”
“我必须在职进修。”阿烈坚毅挺起的双肩,瞬间颓下。“可是我没有管道……”
想起池晴雍前天向她透露,为什么池优花突然对女儿下了禁足令,不许她涉足姬家一步,据说这件事牵扯到一件姬家的家族秘辛。丁紫放下工具箱,在阿烈摆好土壤要从厨房后面进屋时,她挥手要高出她一百六十五公分至少一颗头以上的魁梧女人低下头。丁紫附在阿烈耳旁面授机宜着:
“也许,妳可以这么做……”
人声窸窸窣窣,很快就被雷电交加的暴雨吞没。
“小紫!我找不到哥哥!”一条惊慌失措的人影从前院找了过来。池悠霓全身湿答答,却浑然不觉,好像忘了下雨天该撑伞或穿雨衣。“怎么办?妈妈叫妳们进去吃饭,我问妈妈打算怎么做,她说了一些话……很讨厌的话……”冲到一半,她猛然停下来,失控地掩面怒喊:“我不接受!拒绝接受!拒绝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