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林县元长乡一幢朴拙的叁合院厝,本该一如以往静谧安宁,今日不知何故,於炊烟袅袅时分却反常地喧腾起人声。
纷扰的吵闹声中,只见一条踉跄身影跌跌撞撞自屋内窜出,发狂般冲上小路。这人不知是力道掐不准还是怎么地,竟不知转弯,直挺挺朝守候在路旁的葱众竹林狠狠撞去。随后追出的叁人见那人弹倒花地的狼狈模样,个个脸色大变,竞相冲上前。
“走开,走开……”展司漠痛苦掩面,暴烈地挥开所有援手。奋斗了一年只能走到这里算什么!懊死,他不要以这种丑陋的样子活着,死掉算了!
“司漠,别这样。听妈妈的话,只要勤做复健就有希望。”极力忍住伤心,纤柔的白芸试着接近浑身带刺的儿子,却被他负伤的眼神拒绝得更彻底。
“复健就有希望,希望……”自喉头涌上的硬块一度使展司漠硬咽无声。“就是怀有希望我才会这么绝望。”他的希望碎得连细微的尘灰也不留了。活得好痛苦,行尸走肉的生活有什么意义?
“你的复原情况比医生预计的还要好,相信不久的将来——”
“够了!我哪有将来可言,拜托你们不要再安慰我了……这种怜悯我到底还要面对多少?”展司漠挫败地悲呜,披肩的长发因长年未修而显得凌乱。
唐品谦微皱眉头,不喜欢好友自暴自弃的口吻。
“我不得不告诉你,必然不少。”司漠受创最深的恐怕不是身体,而是怕经不起挫折的心理,这家伙太好面子了。
白芸惊惧地阻止唐品谦,“品谦,别说了,展妈妈求求你。”
她知道品谦和司漠是至交好友,最了解司漠的个性,用话激他定有一番道理,但她不忍心再加深司漠的痛苦啊!
相貌斯文的唐品谦将伤心的展母搂进臂弯里柔声抚慰,“展妈,你累了一天,进去休息吧。司漠有我和素雁陪着,你放心。”
白芸固执的摇头,怎么也不肯丢下她可怜的孩子。
“陪我?你们怕我自杀吗?”展司漠抬起湿濡、空洞的双眼,悲凄冷笑。
自杀?!白芸骇然地呆住,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曾经无情嘲笑自残一生的人是懦夫的孩子,会吐出这样惊人的字眼。
“司漠!”白芸死白的面容与哆嗦的身子都教唐品谦看不过去。“你没看到展妈这一年为了你南北奔波,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了吗?”
“那就放我自生自灭啊!我这个负担从不敢劳驾谁来照顾我。”自悲使他失去控制,只能以狂咆发泄心中的悲愤。
“品谦,别责怪司漠,他心底不好受。”微红的鼻头被儿子嶙峋的身影惹出一阵酸楚,泪珠扑簌簌滑落白芸动人的脸庞,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自责不已。
以前那样心高气傲的孩子,为了巩固她与素雁在展家的地位,不许自己软弱,凡事追求完美,几乎是要风得风的,现在被一场无端的车祸撞瘸了腿,他怎能不崩溃?
她不敢想像……白芸疲惫的心狠狠抽紧,背脊爬起寒颤,神色恍憾地将双肘交握在胸前,不自觉的摩擦双臂。
要司漠一辈子拄着拐杖走路,无论如何他是不会肯的。该如何重建他的信心,让他觉得他并不会凶因一脚微跛就遭世界遗弃,或被老爷漠视呢?白芸哀痛欲绝地注视曾经不可一世的孩子。
她可怜的孩子,从小到大不曾跌倒,这重重的一跤摔得他心都碎了。
“为什么是我,到底为什么?!”展司漠受不住身心折腾,仰头怒问天,意志急遽地溃决了。
这记暴烈的悲吼,问得周遭人痛心欷吁,谁都无法应对。
展司漠愤然落泪,既不掩面也不拭泪,任由泪水凌乱游走於枯白的面容上,勾勒出内心深处的软弱。
自从一年前被那名该下地狱的酒鬼撞伤,导致右脚成残,清楚听到胸腔内那颗坚韧的心慢慢龟裂,他就该死心了。已经没什么好在乎,也不必逞强地想掩饰破败的残相,反正他的尊严早被这只该死的破脚践踏光了。
当初为什么要和天争呢?哈哈,还说什么前程无量、未来璀璨,没为母亲、妹妹争得该有的一切,绝对不能放弃。
傻子,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唯有傻子才会为了挽救固有的一切,不准自己耽溺在悲伤里,展开一连串疗程;只有傻子才会企图拭去众人的嘲弄眼神,听从医师指示回云林专心做复健。多可笑!这辈子他从没那么听谁的话过。咬紧牙关承受椎心的痛苦,为的不外是希望双腿能再次平平稳稳的踏在地面上,从容行走。
老天爷,我问你啊!这个愿望大吗?了不起吗?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恨?
展司漠疲惫地抹着脸,从指缝闲溜出嘎哑心死的乾笑,他那布满荆棘的身躯仍是拒绝任何人靠近地绷得死紧。
说什么“天下无难事”,多自负、天真的想法!
他一天只睡两个小时,拚命折磨自己,并在心灰意冷的时候不断告诉自己,只要勤加练习,天底下哪有克服不了的困难。还一直狂妄的以为凭他过人的信心和个性,铁定能轻易重拾一切,结果……笑话,哈哈哈,真是个天大的笑话!连脚步都踩不稳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大话?!
可是……老天,这个对别人而言或许短暂的一年,对他而言却橡一辈子那么漫长难熬,他受够了。管你是掌管什么的,我求你带我走,我求你呀!听到没?!
白芸勇敢地拭去泪水,尝试接近他,“司漠,你累了,妈扶你进去休息好不好?”
“我是累了。”如刺??般挥舞双手抗拒任何人靠近,展司漠月兑口而出后,才发现他真的好累。
“二哥……”展素雁啜泣地跪在地上,扳回展司漠的泪容,哀哀乞求,“我相信天底下没有难得倒二哥的事,你可以办到的,不要灰心啊!”
展司漠凹陷的双颊隐隐抽搐,痛苦的眼睛回避地瞟向冥暗的天空,就怕看见她眼底可能有的同情,就是那种同情让他生不如死。
“小雁,对不起,我再也不是那个值得你骄傲崇拜的哥哥了。我是个一无是处的跛子,一生得凭靠着一根没有生命的木头过生活的跛子。”空茫的声音载满绝望,展司漠眼神换散。
“胡说,你永远都是我最敬爱的人。”几次想伸手替哥哥抹去泪水,但终究在考量到他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已这么做而作罢,展素雁恨自己只能无助地陪着掉泪。
“没这回事,司漠。”白芸不顾一切抱住颓丧的儿子哑声痛哭。
展素雁泪眼滂沱的回头向兄长的至交求救,“唐大哥,你快劝劝二哥呀!”
“劝?”展司模冷嗤一声,扬头大笑,“劝我什么?别想不开?世界等着我去拯救?哈哈……哈哈……哈哈……”他无力地将头埋进母亲肩膀,一阵哭一阵笑。“拜托你们,别理我了。”
儿子悲凉的哭号深深刺穿白芸的心,痛得她泣不成声。老爷啊!你真狠,为何不来看看他呢?司漠到底是你儿子啊。
“人家二年才做到的程度,你一年就做到了,何况你正值年轻,体力正盛,怕什么?”一家子哭成一堆,不禁使唐品谦眼眶发烫,心头酸楚不已。“相信医生,再努力个一年半载,你就不用拄着拐杖走路了。”
展司漠颊边青筋暴起,退出母亲的护卫,暴跳如雷地咬牙切齿道:“一年半载?受伤的人不是你,你当然有心情说风凉话。”他要伤害任何比他健全、完美的人,他要这些旁观者和他一样备受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