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死者是个很糟糕的人。”她接话。“是啊,的确如此。如果每个人都依照自己的意思报仇或惩罚别人,这个社会就会变得乱七八糟——这些我当然知道,可是情感上无法接受。”顿了会,她深深叹息。
姜靖翔静静地等着下文,视线专注落在她身上而不自知。
“你知道吗?许秀雯在自白书中说刚结婚的时候,他对她很好,甚至让她决定原谅丈夫婚前的强暴而爱他,共同经营他们的家庭。但是到最后她得到什么?暴力、虐待、委屈——有好几次她丈夫打得她伤重住院。”说到这里,施逸伦眼眶不禁泛红,颇有长江再度泛滥之势。
所幸在刚刚NG的十分钟里,她只有卸妆没有补妆,晶莹剔透的泪滑过双颊,只留下淡淡的泪痕。
“啊!所以我不想太过于涉入案件嘛!”抱头哀叫,控制不住泪腺分泌,真是丢脸!“总是会遇见被逼到不得不犯罪的被告,让我觉得自己是坏人,明明觉得他们很可怜,也清楚他们之所以犯罪都是出于不得已的,但我还是必须起诉他们,送他们上法庭,甚至入狱服刑。”
“既然如此,妳为什么要当检察官?”
“虚荣心作祟……”啊?她在说什么?惊讶地望向姜靖翔,发现他也看着她,一股羞惭如大浪涌上心头。
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自己,从来没有,可是——她竟然说出来了!
“虚荣心?”男人的眉锋挑高。
“呃,当我没说过。”
“我听得很清楚。”他想知道什么叫作“虚荣心作祟”。
“如果……”噢!此时此刻,施逸伦觉得脸好烫,耳朵也烫——心知肚明,自己一定胀红了脸,而且像猴子一样的红。“你知道的,台大法律系毕业没有当法官或检察官,会很、很丢脸……”绞着双手,天!她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
先前的糗事和现在相比,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
她为什么会一时嘴快说出这种话,让他发现自己有这么鄙俗肤浅的想法?这么做根本是在自掘坟穴!
这下好了,好不容易变成朋友,现在又自挖疮疤让人家知道自己有多肤浅,够了吧,施逸伦。她真想敲昏自己。
再说嘛!没事就爱说话,活该自曝其短,被人家讨厌也是自找的。
“不,我不知道。”
否定的大石匡啷一声砸上她脑袋。想也是,这种虚荣心他怎么可能会有。施逸伦惭愧地想,等着接下来的责备。
但情况似乎与她所想的有异——
“我不知道哪间学校毕业跟职业两者间有什么关联,我只知道妳其实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糟糕。”话尾明显添入一抹笑意。“妳不该低估自己。”
没有想象中的指责,抱头等骂挨的施逸伦讶异地垂下双手,圆眼直瞅着他。
除了没挨骂,她是不是还听见他的笑声?
如果是以前,看见他皱眉不悦的表情是意料的事,但现在——
他是不是气坏了,所以怒极反笑?她狐疑地看着他,无法不做此想。
“在我眼里,妳没有那么糟。不,我应该换个说法。不可否认的,一开始的确很糟,迟到早退,极少出庭,但是现在不一样。”
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
“妳说呢?”他反问,低头看看腕表,他在这里待太久了。“抱歉,我还要整理报告,先出去了。”
“可是你话还没说完——”
磅!门板合上的清脆响声阻绝了她的话。
他说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不透!饶是当年检察官考试榜首的她也想不透。
“对了。”门扉再度开启,探进姜靖翔半个身子。“妳会来吧?”
“啊?什么?”
“今天是琳琳生日,妳要过来吗?”
饼去?“去哪?”她恍惚,还没意识到这是个邀请。
“如果今天琳琳的生日有妳作陪,她一定会很高兴。”
“什——啊?!”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去!我当然去!”她只差没竖起童子军的手势发誓。
天!她会不会答得太快,一点矜持都没有?才因这个邀请兴高采烈的女人,下一秒,又后悔起自己完全没掩饰、太过外露的热切。
男人脸上的笑意更深。“我等一下打电话给琳琳,跟她说妳会到。”
“嗯嗯!”女人用力点头,像个孩子似的。
这是近三十岁的女人会有的举动么?姜靖翔笑付。怎么他老是感觉不到她有切合年纪的成熟?
很多事情上,他真的觉得她的反应像个小女孩,单纯得让人觉得好气又好笑。
“那么你呢?”柔软、但带着不确定的轻问引他回神。“你觉得呢?”
即便刚才分了心,从她忐忑不安的表情上,姜靖翔多少知道她想问什壹。
“我和琳琳一样欢迎妳。”
这话一出口,姜靖翔毫不意外自己会看见一朵笑花绽放在小巧精致的脸上。
忍不住苞着微笑,再次认知只要自己释出一点善意,就能让她满足得像拿到宝物般,高兴个老半天的事实。
不知为何,心口频频有轻微刺麻的异样感受。
非关难受或痛楚,只是梗在心里,让他无法漠视。
是否对她动了心?
答案早在一连串蛛丝马迹的牵动中不言自明。
第八章
在高等法院的第一场审判庭结束,待庭上审判长离开、被告在法警的带领下还押,施逸伦与姜靖翔相偕离开法庭。
两人才刚踏出法庭大门,原本对准被告,由镁光灯、麦克风组合而成的狂潮,极有默契地转向他们。
“请问施检,这次负责起诉许秀雯,妳打算请求法官判处几年徒刑?”某台A记者率先问道。
B记者连忙跟进:“妳觉不觉得许秀雯的遭遇很可怜?她杀死自己的丈夫情有可原,有没有打算请法官从轻量刑?”
这是怎么回事?施逸伦吓了一跳,还来不及思索,一阵如浪般的推挤力道逼得她重心不稳,只好连连后退。
“啊!”
温热结实的触感袭上她背脊,回头一看,才知道不知不觉间,自己被推挤进姜靖翔怀中,而他此刻正抬起手臂,在她与记者群间隔开一点距离,护着她。
“注意脚下。”微沉的声音在耳畔提醒。“不要被踩到了。”
“唔,嗯……”他们第一次靠得这么近。
意识到这点,上一秒还处于因记者出现而慌乱的心绪,此刻已经转成自我满足的小小喜悦。
靶谢眼前这些莫名其妙出现的记者,因为有他们,才让她得以跟意中人作近距离的接触,阿门。
“施检?”她在发什么呆?
压低脸,靠近一点,再唤:“逸伦?”
“什么?”恍然回神,循声转头就看见姜靖翔的侧脸特写。
呼咚!心脏猛烈一缩。
“跟着我走,现在先躲开这群记者。”
“哦,好。”她点头。
无奈记者墙太密实,堵得他们两人寸步难移,不断丢出质疑的炮火,连番攻击还无法适应这种情况的施逸伦。
拜之前浑水模鱼所赐,她鲜少负责起诉具新闻议题的案件,这是第一次——天!她觉得自己就像被丢进狼群的小羊,麦克风、闪光灯,一个个像是狼群的利齿,龇牙咧嘴吼着“给我新闻”四个大字。
偏偏这些狼还不放过她,不断地推拉挤压下,两人很困难地移动脚步,但还是逃不出防守严密的记者人墙,原本紧靠的两人也被记者群给挤散。
真恐怖!
“施检、施检,站在女性的立场,妳对许秀雯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我——”
话未落,另一个问题又丢过来:“换作是妳,会不会像许秀雯一样杀死自己的丈夫断尾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