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好啊,延寿跟圣衣永远都在一起。”
“永远”是多远?当年六岁的他没有概念,但当初的心愿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过。他喜欢延寿,不管她病成什么样子,在他心里,延寿始终是当初那个有著可爱小脸蛋的女孩,笑起来是那么春意盎然,令人想将她拥入怀中永不放手。
随著延寿的病一天一天加重,他们能相见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他经常半夜里悄悄跑到艳阳湖畔,就这么坐在湖边一整夜,什么也不做,只单单望著破绿楼,只单单想念著延寿。
他与延寿几乎是从出生就彼此认识了。延寿三岁的时候发病,到五、六岁的时候已经不太能出门;然而当延寿状况好些的时候,他总会伴在她身边,有时只是念念书、说些瞎话,但只要能看到延寿脸上的笑容,他就感到安心快乐。
可是延寿越来越少笑了,有时候她像是不愿意见到他,总沉默地别开脸,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直到某天夜里他偷偷前往破绿楼,躲在延寿窗下的时候听到她的哭泣声。
那悲伤绝望的声音教人心碎。
“你为什么不理人了?”随墨生气地问她。“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这样对待宗主,会令宗主好伤心!平时你不理会其他人也就罢了,那些人反正也是虚情假意,然宗主不同,他是你的父亲,世上最爱你的人就是他了,你怎么可以狠下心别开脸叫他走?”
“不然我还能怎么样?”延寿哭著,声音破碎。“让他们继续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好了,让他们日复一日陪著一个将死之人,把他们的心全悬在梁上,用我这根连风都吹得走的蜡烛点火,看著他们付出的感情摔在地上变成一摊烂泥?”
许多年了,他不曾听到延寿的哭泣声;延寿从来不哭的,她总是淡淡的,即便是笑,也是一闪即逝,听到她的哭声,他的心无助地揪紧。
东海之国的天候总是温暖的,然而蹲踞在窗台下的他却感到周身如此冰凉寒冷。
“胡说!那不是浪费时间!”随墨暴怒,素来冷静自持的她竟失去了理智,当面叱喝公主。
“我不想冉听了,你退下吧。”他听到延寿喘息的声音,想像著她披头散发、哭得难以自制的模样。
半晌,随墨终于离开。
“进来吧圣衣。”
他一愣,悄悄从窗台下探出半张脸,躺在锦褥上的延寿哪里有半点哭过的模样?她面容依然平静,充其量眼眶有些泛红,银白色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披在肩上。
“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的味道。”
延寿几不可见地笑了笑,光芒一闪而逝。他多希望可以抓住那抹淡笑,将之永远黏在延寿脸上,让她从此不再病苦,让她从此拥有阳光。
他闻闻自己身上的衣物,完全闻不到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味道。
“你跟之华姊一样,身上都带著花香,宗殿内只有你们身上有这种特别的气味。”
“喔……”愣头愣脑地,他慢慢直起身子,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口拙得吐不出半句情哀。
黯然地,他默默立在延寿窗前,听著她连躺著也微微喘息的声音,望著她骨瘦如柴的身子,不争气的两行泪水落下。
最后,哭得难以自制的人是他,哭得披头散发的人也是他。
从那时候开始,他便不大敢再去探望延寿,宁愿强忍著相思之苦,直到捱不住的时候才悄悄地去瞧她一两回。
他再不愿意成为延寿的负累,延寿已经活得那样辛苦,还要她负担他的深情痴心,委实太过残忍。
但延寿在他心中的份量与日俱增,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他与延寿相隔不过咫尺,然而却也咫尺就是天涯。
听到延寿病危的消息,他的心震颤得没法思考。他不敢去破绿楼,他不敢……他没办法接受延寿随时会死。
延寿死了,他不敢去瞻仰她的遗容,他不敢……他不能让自己承认延寿真的已经亡故的事实。
然而现在他已经变成延寿的敌人。延寿没有死,延寿还活著,他却依然不敢去见她,他不敢……他没有勇气望著延寿的眼睛。
他懦弱到这种程度,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这样的他,任由姊姊摆布,像是无生命的傀儡。
他这样的废物怎么配得上延寿?她的勇敢、她的坚强,她面对病魔的折磨,病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的时候,还顾虑著自己的死会带给他们伤悲。
这样懦弱的他看著新任的禁卫队长凛著脸从姊姊的房里出来时,心中惧颤著,双手掩住了脸──
他们毕竟还是发现了延寿躲在凝宫。在姊姊清除宗殿内异己行动中他没有缺席,正因为如此,所以他能笨拙地掩藏延寿的踪迹,他能为延寿做的事情竟少得这样可怜。
禁卫队长离开的脚步在他热切的注视下停驻,高壮的男人没有回头,但只那么片刻迟疑,便给了他下定决心的机会。
继续懦弱下去的话,他会悔恨终身的!还有什么会比让后悔侵蚀自己一辈子更可怕?
***
“吼!”炽磊咆哮,徒劳无功地对著后头追来的卫士挥拳。
“有空怪叫的话不如跑快一点!”淼森的情况跟他一样糟,但他怀里揣著一堆石头,边跑边扔,也算是聊表心意。
堂堂东海之国的左右二使,身为护国武院的指导先生,他们两人现在只能让飞凤营的小泵娘们挡在前头拚命,自己却只能畏首畏尾地跟著跑──能跟著跑已经算不错了。多亏了辛无欢替他们针灸去毒,又下了猛药驱动气血流动,否则现在他们别说是跑,恐怕还得让飞凤营的小泵娘们扛著走。
“快抓住他们!”
“挡我者死!”殷随墨的鹰爪不断翻飞,她下手极微狠辣,半点也不留情。樱红四溅,染得跟在她身后的人一头一脸的血。
成千上百的精锐兵士将疑宫团团围住,要杀出重围谈何容易,然而他们还是办到了。
她不知道到底是随墨的手段毒辣些?还是辛无欢可怕些?他手持金针,金针挥洒处,哀鸿遍野!看来轻描淡写的挥手,准头却从来没有偏颇过,全都是命中眼睛。他的背后也像是看得见,漫天针雨,不见一滴血。
他们杀得惊天动地,瑟缩在蕊儿背上的延寿将脸深深地埋入蕊儿背上柔软的肌肤里;她希望自己听不见、看不见,希望自己不会心痛,但她不能……
“往马厩去。”辛无欢在禁卫杀进来的同时,便这样坚决地交代。
随墨不明所以,但还是遵令而行。在这种时候,她只能选择信任他,信任这个几次挽救了公主性命的家伙,不论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厮杀大半日,他们终于冲出凝宫,杀到了宗殿后方的马厩。
“里头还有马──咦?!疾风殿下的雪点雕?踏雪无痕?夜星?怎么全都在?”
飞凤营的女官们惊喜地嚷著,几匹神骏的马儿在马厩中引颈长嘶,竟似正等著他们到来。
他们冲进马厩,掩上厚重的门,外头的禁卫疯狂地捶著门,但木门太厚重,无论如何捶打还是不动如山。这马厩为他们争取到了宝贵的休憩时间。
“你好像无所不知?”
淼森瞟著辛无欢,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刚大战过一场,依旧是那副很欠扁的冷面孔,不过……刚刚在微光下,他的脸色似乎有些泛青?
“快上车准备冲出去,时间拖延得越久,外头包围的禁卫越多,说不定马上就攻进来了。”
随墨喘息著将人赶上车,她已无暇去思索辛无欢到底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有条生路,她只知道眼前就只有这么一条路,他们没什么好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