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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现代江湖启示 第9页

作者:林之华

他悄悄起身,梳洗完毕,对着衣镜穿好衣物,又走到床头俯身看她,她尚未醒,黑发散落一枕。他为她盖好露在被单外的肩头,她睡得很沉,离醒来恐怕还要些时间。他微笑着凝视她好一会儿,末了,轻吻她的唇角,低声道:“我很快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了。

因为她的缘故,这数月来他行事已极为低调,尽量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与打扰,可是麻烦还是会找上门,他想不应战都不行。昨夜红灯区的枪战早惊动了半座城市,对方在欧洲是出了名的凶悍难缠,从荷兰直跟到挪威,若不解决掉,恐怕还会跟他到美国。

他是一个人去的。那五个人比他预料中的要棘手,所以多花了点时间,还流了些血。

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地上躺着两名被击晕的下属。

两个小时,足够她逃离并藏匿了。

他无力地挥手,让那两个一脸羞愧的下属离开。

卧室的门被轻轻带上。

他站在床头,干燥热烈的阳光从窗外洒在他身上,照着白色的床枕,被单叠得很整齐,她走得从容。

早上道别时,她还安静地睡在那里,黑发四散。

昨晚的枕间,在他意乱情迷的引诱之下,在他贪婪胶着的甜蜜里,她美丽企盼的眼波不是假的,可是缱绻过后,她不敢望向他的眼睛,里面的羞愧与痛苦也是真的……

阳光由炽烈渐渐变冷、变轻、变稀薄,空气里发散着缓慢而空洞的寂灭。

膝盖有点痛,他在椅上躺下,是夜晚了。他点着香烟,注视着它在墨浓的黑暗里燃逝,灰烬簌簌坠落,只剩下朱红的火点逼向他的指间,一分、一分、一分……

他蓦地发出一声申吟,骤然舒醒的痛苦,在一瞬间野火狂风般烧砌心扉。

她在离开他的第三天回到东京。她还穿着离开时的那件黑色长裙,脸色沉郁,与兄长一起走出机场大厅。

他坐在车里,看着她年轻清俊的未婚夫将她接走,上车时给她撑伞,背部湿透。

他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紧握得几乎失去知觉。

雨下得滂沱,暮色清冷。

未完成任务、失踪数月、不与本部联系,方微虽然喜欢她,但还是让她受了不小的责罚。

禁闭室幽暗的灯影下,她低垂敛目的面容上,有着深深的忧伤和自责。

花木幽深人语清冷的庭院之外,是阳光下明亮熙攘光怪陆离的东京街头,九零年生的孩子们正成群结队色彩斑斓地招摇饼市。

他在站台等车,第三分钟,两个十五六岁还穿着国中制服的少女走近来向他搭讪,发出暧昧的邀请。

他掏出香烟点燃,轻声道:“滚!”

他在东京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走三日,盛夏的日光晒得他彷徨不安,头痛欲裂,像一个囚徒,濒临绝望地等待判决。

半小时后,端木自堂前告辞,她与父亲立于阶下相送,看着他穿过灯光下的中国庭院,走出铜漆大门离去。

他放下窗帘,房间很黑,他在沙发上坐下,等她。

这个房间她居住了二十年,床头的书柜、百合花插瓶、书桌一角的纸镇与花梨木笔架、几上的围棋盘,无处不有她的气息。

从小就是个美丽可爱的孩子吧……又那么聪颖,没有人会不喜欢她,暗恋她的男孩子一定很多。她诚实正直,憎恶奢侈与张扬、憎恶犯罪,喜欢海洋、喜欢中国文化、喜欢武术……一定有过很多很快乐的时光。即便会有忧郁,那也是父亲为她订下的婚约,她还年轻纯洁得来不及有属于自己的初恋,突然间身上便背负了家族的责任,可是未婚夫也是无可挑剔的……直到有一天,她被他遇上。

桌上放着一张照片,十七岁,东京大学三年级暑假,神奈川。她穿着雪白衬衣,笑容甜美,碧海蓝天风动绿草的背景下,她的眼睛盛满孩子气的纯真。

脚步声在门外走廊轻轻地响起,直向房间而来。黑暗里,他摩挲照片边框的手指顿住,一颗心狂乱地跳起来。

她关上门,转身,正欲开灯,手臂却突然僵硬在空中。

“杨风……”她轻唤他的名字,“是你吗?”

他站起身,“开灯吧,让我看看你。”

她沉默了片刻,突然灯光乍泻一室。

她穿着米色的家居衬衣与长裤,长发编成辫子,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突然冲过去一把抱住她,似乎要将她的骨头都给捏碎:“为什么要走?”

她低低地申吟:“我知道你会跟来的。”

他松开手臂,看她的脸,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

“能够逃离我,回到这里,为什么还是不快乐?”

她推开他,在椅子上坐下,神色凄然,突然将脸埋在双掌中,道:“我……我还是以前的我吗?父亲、哥哥、师父、他……为什么都对我的谎言毫不怀疑?”

他拉住她的手,冷笑,“为什么一定要隐瞒?犯罪的是我。”

“你的组织在日本华裔世界声名有多狼藉?我父亲与恩师有多么仇视你们?他的家族多么受人敬仰……这将是一桩前所未有的丑闻。”她笑,“很多人一直冷眼在侧,等待着有好戏可看……我们的祖上流落在这个国度,我一出生便生活在这个世界,你永远都不会明白,否则也不会……”

“住口。”他轻声道,逼视着她,语中却无限温柔,“我对事情的后果再清楚不过,所以,若让我再选择一次,我还是要得到你。我知道我该下地狱,你随时可以要我的命,包括现在,可是只能是你!”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决绝,予人予己不肯留一点点退路?杀了你,予我,有什么用?”她道,低头看着他,目中终于流下泪来。

他低叹一声,轻轻拥抱她,“你……不是不喜欢我的,对不对?给我个机会,咱们离开这里,你跟我去美国,好吗?相信我,我有办法让谁也找不到我们,我要把下半辈子都交给你,你要我怎样我便怎样,我们离开这里远远的。一想到他可以天天踏进你家的花园来找你,我就想杀人……”

他不该提那个人的,她原本温顺安静的身体忽然僵住,他的心一沉。

“你……爱他?”他涩声问道。

她摇头,“我本来是可以爱他的,他那么爱惜我,待我那样好……可是因为你,我甚至不敢面对他。”

“那就不要再见他,更不要嫁给他,这劳什子的婚约原本就不是你自己选的,你嫁给我!”

“我若是愿意嫁给你,能够嫁给你,又何苦设法逃回来?”她道。

“晓颐……”他痛苦地低声叫她的名字,“我知道我一直在强迫你接受我,可是,这几个月来,与我在一起,你真的、真的从来不曾感到些许的欢乐吗?”

“不,后来是有的,可是……”她摇头,像个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的孩子,“那快乐多么罪恶,比痛苦更甚。”

“为什么要觉得罪恶?”他问。

她忧郁地笑,“你不会明白——这是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回答我,你爱我吗?”他道。

他想他的目光里一定充满了期望,甚至企求。她看了他很久很久,那种恋恋的温柔与怜悯,浮着薄薄的泪光,他多么渴望她能永远这样地看着他。

她最终还是偏过了头,不再看他。

她的脸转进灯光的暗影里,他只能看到她雪白颊颌上的眼泪,一滴滴在浅色的衬衣上坠落、晕开……

“流泪是因为我吗,因为我令你痛苦?”他柔声道。

她没有说话,眼泪一滴滴加快坠落,每一颗都像砸在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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