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悄起身,梳洗完畢,對著衣鏡穿好衣物,又走到床頭俯身看她,她尚未醒,黑發散落一枕。他為她蓋好露在被單外的肩頭,她睡得很沉,離醒來恐怕還要些時間。他微笑著凝視她好一會兒,末了,輕吻她的唇角,低聲道︰「我很快回來。」
他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個小時之後了。
因為她的緣故,這數月來他行事已極為低調,盡量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與打擾,可是麻煩還是會找上門,他想不應戰都不行。昨夜紅燈區的槍戰早驚動了半座城市,對方在歐洲是出了名的凶悍難纏,從荷蘭直跟到挪威,若不解決掉,恐怕還會跟他到美國。
他是一個人去的。那五個人比他預料中的要棘手,所以多花了點時間,還流了些血。
他回來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地上躺著兩名被擊暈的下屬。
兩個小時,足夠她逃離並藏匿了。
他無力地揮手,讓那兩個一臉羞愧的下屬離開。
臥室的門被輕輕帶上。
他站在床頭,干燥熱烈的陽光從窗外灑在他身上,照著白色的床枕,被單疊得很整齊,她走得從容。
早上道別時,她還安靜地睡在那里,黑發四散。
昨晚的枕間,在他意亂情迷的引誘之下,在他貪婪膠著的甜蜜里,她美麗企盼的眼波不是假的,可是繾綣過後,她不敢望向他的眼楮,里面的羞愧與痛苦也是真的……
陽光由熾烈漸漸變冷、變輕、變稀薄,空氣里發散著緩慢而空洞的寂滅。
膝蓋有點痛,他在椅上躺下,是夜晚了。他點著香煙,注視著它在墨濃的黑暗里燃逝,灰燼簌簌墜落,只剩下朱紅的火點逼向他的指間,一分、一分、一分……
他驀地發出一聲申吟,驟然舒醒的痛苦,在一瞬間野火狂風般燒砌心扉。
她在離開他的第三天回到東京。她還穿著離開時的那件黑色長裙,臉色沉郁,與兄長一起走出機場大廳。
他坐在車里,看著她年輕清俊的未婚夫將她接走,上車時給她撐傘,背部濕透。
他握在方向盤上的手緊握得幾乎失去知覺。
雨下得滂沱,暮色清冷。
未完成任務、失蹤數月、不與本部聯系,方微雖然喜歡她,但還是讓她受了不小的責罰。
禁閉室幽暗的燈影下,她低垂斂目的面容上,有著深深的憂傷和自責。
花木幽深人語清冷的庭院之外,是陽光下明亮熙攘光怪陸離的東京街頭,九零年生的孩子們正成群結隊色彩斑斕地招搖餅市。
他在站台等車,第三分鐘,兩個十五六歲還穿著國中制服的少女走近來向他搭訕,發出曖昧的邀請。
他掏出香煙點燃,輕聲道︰「滾!」
他在東京街頭漫無目的地游走三日,盛夏的日光曬得他彷徨不安,頭痛欲裂,像一個囚徒,瀕臨絕望地等待判決。
半小時後,端木自堂前告辭,她與父親立于階下相送,看著他穿過燈光下的中國庭院,走出銅漆大門離去。
他放下窗簾,房間很黑,他在沙發上坐下,等她。
這個房間她居住了二十年,床頭的書櫃、百合花插瓶、書桌一角的紙鎮與花梨木筆架、幾上的圍棋盤,無處不有她的氣息。
從小就是個美麗可愛的孩子吧……又那麼聰穎,沒有人會不喜歡她,暗戀她的男孩子一定很多。她誠實正直,憎惡奢侈與張揚、憎惡犯罪,喜歡海洋、喜歡中國文化、喜歡武術……一定有過很多很快樂的時光。即便會有憂郁,那也是父親為她訂下的婚約,她還年輕純潔得來不及有屬于自己的初戀,突然間身上便背負了家族的責任,可是未婚夫也是無可挑剔的……直到有一天,她被他遇上。
桌上放著一張照片,十七歲,東京大學三年級暑假,神奈川。她穿著雪白襯衣,笑容甜美,碧海藍天風動綠草的背景下,她的眼楮盛滿孩子氣的純真。
腳步聲在門外走廊輕輕地響起,直向房間而來。黑暗里,他摩挲照片邊框的手指頓住,一顆心狂亂地跳起來。
她關上門,轉身,正欲開燈,手臂卻突然僵硬在空中。
「楊風……」她輕喚他的名字,「是你嗎?」
他站起身,「開燈吧,讓我看看你。」
她沉默了片刻,突然燈光乍瀉一室。
她穿著米色的家居襯衣與長褲,長發編成辮子,站在那里看著他。
他突然沖過去一把抱住她,似乎要將她的骨頭都給捏碎︰「為什麼要走?」
她低低地申吟︰「我知道你會跟來的。」
他松開手臂,看她的臉,她的眼楮里充滿了悲傷。
「能夠逃離我,回到這里,為什麼還是不快樂?」
她推開他,在椅子上坐下,神色淒然,突然將臉埋在雙掌中,道︰「我……我還是以前的我嗎?父親、哥哥、師父、他……為什麼都對我的謊言毫不懷疑?」
他拉住她的手,冷笑,「為什麼一定要隱瞞?犯罪的是我。」
「你的組織在日本華裔世界聲名有多狼藉?我父親與恩師有多麼仇視你們?他的家族多麼受人敬仰……這將是一樁前所未有的丑聞。」她笑,「很多人一直冷眼在側,等待著有好戲可看……我們的祖上流落在這個國度,我一出生便生活在這個世界,你永遠都不會明白,否則也不會……」
「住口。」他輕聲道,逼視著她,語中卻無限溫柔,「我對事情的後果再清楚不過,所以,若讓我再選擇一次,我還是要得到你。我知道我該下地獄,你隨時可以要我的命,包括現在,可是只能是你!」
「為什麼你總是這樣決絕,予人予己不肯留一點點退路?殺了你,予我,有什麼用?」她道,低頭看著他,目中終于流下淚來。
他低嘆一聲,輕輕擁抱她,「你……不是不喜歡我的,對不對?給我個機會,咱們離開這里,你跟我去美國,好嗎?相信我,我有辦法讓誰也找不到我們,我要把下半輩子都交給你,你要我怎樣我便怎樣,我們離開這里遠遠的。一想到他可以天天踏進你家的花園來找你,我就想殺人……」
他不該提那個人的,她原本溫順安靜的身體忽然僵住,他的心一沉。
「你……愛他?」他澀聲問道。
她搖頭,「我本來是可以愛他的,他那麼愛惜我,待我那樣好……可是因為你,我甚至不敢面對他。」
「那就不要再見他,更不要嫁給他,這勞什子的婚約原本就不是你自己選的,你嫁給我!」
「我若是願意嫁給你,能夠嫁給你,又何苦設法逃回來?」她道。
「曉頤……」他痛苦地低聲叫她的名字,「我知道我一直在強迫你接受我,可是,這幾個月來,與我在一起,你真的、真的從來不曾感到些許的歡樂嗎?」
「不,後來是有的,可是……」她搖頭,像個做了無可挽回的錯事的孩子,「那快樂多麼罪惡,比痛苦更甚。」
「為什麼要覺得罪惡?」他問。
她憂郁地笑,「你不會明白——這是我們之間最大的不同。」
「回答我,你愛我嗎?」他道。
他想他的目光里一定充滿了期望,甚至企求。她看了他很久很久,那種戀戀的溫柔與憐憫,浮著薄薄的淚光,他多麼渴望她能永遠這樣地看著他。
她最終還是偏過了頭,不再看他。
她的臉轉進燈光的暗影里,他只能看到她雪白頰頜上的眼淚,一滴滴在淺色的襯衣上墜落、暈開……
「流淚是因為我嗎,因為我令你痛苦?」他柔聲道。
她沒有說話,眼淚一滴滴加快墜落,每一顆都像砸在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