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多谢小姐。”
两人欣喜地一福,挽着手臂就往沁芳亭的方向去了。
直到两个淡紫色的身影过了桥,绕过沁芳亭,消失在沁芳亭的另一端,她才把视线重新放回满园的秋色。
其实想想,她们做奴婢的也真可怜,天天在主子面前转来转去,没有自由也就算了,比较倒霉的,遇上脾气差的主子,三天两头地挨骂,那做奴婢的就更是辛苦了。
还是现代人好,像她,从小衣食无缺,一路念到大学,想上哪儿便上哪儿,拥有完全的个人自由,相较之下,古代女子就可怜多了。
出生时命运操纵在自己父母手上,一旦嫁人了,就变成操纵在丈夫手上,运气好的,一辈子安安稳稳,荣享富贵,就像认养她做孙女儿的贾老夫人一样;运气不好的,就像瑞珠跟宝珠,做人家的婢女,将来要被安排嫁人那是福气,要是犯了错,得罪了主子,那就被转手卖出也不一定。
所以呢,成全她们一时的快乐,也算是做一件好事吧!
秋风恰人,她一件淡黄对襟帔,上绣菊花与翩翩飞舞的彩蝶,鲜艳妩媚,宛若花中仙子。
她以自己特有的慵懒节奏慢慢地观赏菊花,浑然不觉沁芳亭里有一双眼正噙着微笑,把她当成花园里最美丽的光景在欣赏。
直到游移的目光慢慢地又转回沁芳亭,这才发现那儿站着一个男子,束腰白衣长袍,束发结冠,手上一柄折扇轻扇,姿态雍容儒雅,俨然也是富豪或贵族子弟模样;他往自己坐的方向凝视,不知道这样看着她多久了。
原本的闲情逸致顿时消散,那双既柔又深,带着几分朦胧的美目一敛,冷冰冰地看着那人。
沁芳亭下的阴影很巧妙地遮住了他的容颜,秦可卿看不真切,只依稀辨出是个年轻男子;相对之下,自己位于初秋亮丽的阳光下,容貌想必是给他瞧得一清二楚了吧。
她心里一阵不快,这人怎么如此大胆,目光直盯着她不放呢?
她干脆站了起来,摇着绢扇,一双冷澈的眸子也丝毫不客气地往那人身上打量,这在古代其实是相当大胆的行为,可她来自现代,没道理给人瞧透了却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
沁芳亭那人明显地笑了,折扇一收,向她弯身行礼,她脸上的神情则更冷了,连礼也不回,举足便往与沁芳亭相反的方向走。
她走,他也走,两人的视线遥遥相望,那人目不转睛,痴痴地只是向她凝望,丝毫不留意自己的脚步,终于“咚”的一声,额头撞上了沁芳亭的木柱。
他痛叫一声,一手揉着额头,一手搔着后脑,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睛仍痴痴地锁住秦可卿。
她怔了一怔,这种蠢样可跟他外表的潇洒一点都不相称,她掩着嘴笑了出来,不知这个见了美色便浑然忘我的呆子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她本想走过去看看那人到底是谁,贾宝玉的声音却在此时由另一边传来——
“小王爷,原来你在这里,害我满园子找得……
咦,你怎么啦?额头怎么啦?”他的声音有些喘,却是一派的天真烂漫。
她不愿意让贾宝玉看见自己在这儿,于是迅速转往另一个方向而去,那个沁芳亭里的小王爷也就这么被她给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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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顶素轿抬进了南京城最热闹的街巷内,领在前头的淡色青衫侍女正是宝珠跟瑞珠。
宝珠腼腆害羞得只敢用双眼兴奋地瞧着热闹的市集;瑞珠就不一样了,巴不得把她所知道的一古脑儿通通倒出来。
“前面是三山街,南京城的店肆酒楼都集中在那儿了,有绸缎廊、裱画廊、书铺廊、折扇店、包头店……不过小姐您要找书的话,还得去状元境;三山街和太学前当然也有书铺,不过还是以状元境最集中,您可以到十竹斋,再不然可以到富春堂、文林阁也可以。”
“就先到十竹斋吧!”
秦可卿在轿内吩咐。她并没有打算制止瑞珠的叽哩呱啦,因为她的聒噪并不是毫无用处,虽然在书里见识过南京城的繁华,但真正身历其境,仍是被五花八门、嘈杂热闹的商肆给弄得头昏脑胀。
“还有还有,淮青桥西边的贡院,就在状元境东邻,那儿是秋试之所,秋试快到了,苏皖两省的举子都会往这儿来,贡院街前卖的东西大都是举子所需之物,小姐若逛完书斋,也可以往那儿瞧瞧去。”
“秦淮河呢?”
来到南京,当然不能错过秦淮河。
瑞珠兴奋的语气忽然凝住,脸色显得有些为难。
“小姐……想游秦淮河吗?”
“有什么问题吗?”
除了找书寻找回去的方法,当然也要顺便畅游秦淮河罗!
“嗯……”瑞珠连珠炮似的语调缓和了下来。
“城里有一条河,从东水关到西水关,足足有十里,那儿便是秦淮河。秦淮河沿岸房舍精致典雅,一间赛过一间,是很值得游赏,可是……可是里头住的却都不是一般的人。”
“喔?”秦可卿兴致来了,她掀开轿子的窗帘,探出一张蒙着面纱的脸追问:“为什么?”由于已是贾府的闺女,虽然老夫人不反对她闲着无聊出来京城晃晃,可是为了不失尊贵的身份,老夫人坚持她出门一定要蒙着面纱。
“因为那里头住的不是妓女便是举子,再不然便是外籍官员或是流寓的文人。”这回说话的是宝珠了。
“尤其是青楼女子。”瑞珠又接着道,语气明显又轻快起来,“都集中在秦淮河东段,到了晚上啊,就穿起轻纱衣裳,头上戴着茉莉花,卷起她们的湘帘,临窗聆听船上歌女的吟唱;这时她们房里焚的龙涎香雾一齐散到河里,朦朦胧胧,宛如梦境,那才真叫秦淮风月呢!”
秦可卿听得心神向往,那是多么诗情画意啊!
“好,那我们就等晚上,雇条小篷船,荡进你说的这个梦境里——”
话没说完,宝珠便急急地制止:“这可使不得!”
“哦?这又是为什么?”
“哎呀!我知道宝珠的意思,我也是这个意思。
秦淮两岸白天还好,晚上那里头的都是些什么人?
不就是些青楼女子、卖唱歌女;还有文人举子的吗?
他们郎有情来妹有意,就等着看对眼送作堆。”
小姐您是咱们贾府贾老夫人的掌上明珠,论身份、论地位、论时机,您都不应该出现在晚上的秦淮河,这种风月场所可不是大家闺女应该来的地方,一不小心啊,就会被误认为是……是……”
她停口不说,要是小姐被认为是青楼女子,被哪个风流文士不小心轻薄的话,那她跟宝珠不被老夫人赶出大观园才怪。
“说的对。”
她在轿里不慌不忙地附和,“是不该用贾家小姐的身份,所以我们就雇条大一点的船,再叫船家遮起纱帐,这样别人就看不见我们了。”
“啊?”瑞珠跟宝珠同时惊呼,她们一向知道这位可卿小姐特立独行,温柔端庄的容貌下装着的却是一颗古怪善变的心,但她们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大胆。
瑞珠首先从惊讶中恢复过来,急急地劝阻:“这可不行,这么一来,那我们不就像是……”
“青楼女子。”她冷静地接下去,“就是要这样才好,等会儿我进十竹斋,你们俩就去帮我张罗这件事吧!”
话声刚止,轿子也在十竹斋前停住,她掀开轿帘下轿,抬眼刚瞧见十竹斋门上的匾额,便忽然刮起一阵风,那阵风来得奇巧,将她脸上的面纱刮起送上了天,再如棉絮般地缓缓飘落,落在一个年轻文土的肩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