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点贡献并没有维持太久。四天后,丽子下了课往住处走,铁舟忽然从街旁一排柳树后头转出来,陶展落幕了,他手上拿着那件大概名气已经传到鹿儿岛的手捏陶,把她拦下来。
“我的梦是不卖人的,”又是那种懒洋洋的、可恶的口气,那种懒洋洋的态度,那陶举到她鼻子前。“不过,如果碰上知音,可以奉送。”
“承蒙你看得起,”丽子又犯错了,大家闺秀是不会嘟起嘴儿,露出又嗔又恨的模样的。“但是,别人的梦我不要,我有自己的梦。”
她仿效他那日的姿态,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同样那排柳树,铁舟闲闲地靠在树干上,把一条碧绿的柳丝儿含在嘴里,待她走近了,问她:“你的梦是什么?”
她笔直地走过去,没睬他。
第三天,他跨骑在单车上,从第一株柳树开始辘辘随着她走,一直到最后一株,那件手捏陶跟着一叠书绑在单车后座上。
第四天,整个校园都听见女孩子们在跺脚,所有的人都觉醒过来——铁舟在追荒川丽子。
第五天,丽子打老远便先把等在柳树下那条人影瞧个仔细,待会儿她就可以把眼睛放到头顶上,打道过去,不必理他。
这天冷极,铁舟竖起黑呢领子,没骑单车,也不吃柳条儿了,他长腿叉开,大剌剌地挡在她面前,扼住那件手捏陶,完全像是失掉了耐心。
“这笨玩意儿你要还是不要?”他叱道。
丽子摆的仍旧是五天来的倔脸色。
僵持一分钟,铁舟手一松,他的,或者说她的,灰蓝奇崛的梦哗啦啦地摔碎在红砖道上。
铁舟转身走人,走了几步听到一声嘤咛,他吃惊地掉过头,见丽子脸色发白的跪在那堆碎陶之前,卷起袖子露出皓腕,拾了碎片便往腕儿划去——
“你做什么?”他一下子冲过去抓住她,但她的腕上已留下一道蜿蜒的血丝,整个儿战栗起来的人是铁舟。
她在惩罚他!似乎早在那个花样的年纪里,丽子就已经娴熟这种道理——她伤自己一分,爱她的人就伤十分;她受点轻伤,他受重伤。
铁舟彻底给打败了。在飘来拂去的,绿依依的柳条儿帘下,他拥住她,自责自愧而且心疼。然后,他吻了她。
她跟了他回去,这天晚上没有离开。她也败了!
这两个人是把梦打碎了才热恋起来的,爱得极甜、极深,然而,不断地相互抗衡,就像一开头他们演出的那场对手戏。
两个都是太钻心思、太使力气的人,爱情的圈子太窄,都容不下自己,却给白羽良子留下了空隙。
那个在南禅寺落逃的女孩子,丽子差不多要忘了她,不料竟再度有了她的消息。
事隔半年,丽子收到她寄来的一笔钱。
说是用来赔偿和服的损失,那数目也太微少了,丽子一笑,把钱退回去。不几日,那钱又寄了来,对方心意十足,这下丽子不能不亲自走一趟了。
良子信上说她很幸运地在木屋町找到一份管吃住的好差事,可是丽子按址寻上门,却发现那是家乌烟瘴气的酒吧问,良子做小女待的活儿,还要被迫陪些不三不四的客人唱歌娱乐。
丽子花了点小费把良子找出来,良子见到她,高兴得如见亲人,紧握住她的手,酸泪滴在沾了酒渍的碎花衣襟上。
这或许是命运的牵作,使得丽子一次一次的解救良子的困境。丽子的亲族虽不在京都,但多少有些人脉,她父亲就有个老部下的女儿在千本街卖进口咖啡,同样做女侍,高级咖啡馆总好过小酒吧间吧!
一星期后,丽子把良子带到熟人的咖啡馆,又央人在附近帮她找了个较好的住处,月兑离木屋町的环境。她同时把良子不肯收回去的那笔赔偿和服的钱交给老板娘,算入良子的月饷里。这点良子或许不知情,但之前一笔笔丽子对她的恩情,已足够她感激涕零了。
丽子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和良子这么投缘,名门人家的独生女,在外尽避是风光、受宠,她还是带了一种孤傲性子,没什么知心朋友,奇怪的是,对于萍水相逢的良子,她却能多少透露点心事。
这可能是因为良子和她那些同侪不一样,良子真心喜欢她,对她不抱疑、不嫉妒,根本就打从心底认为丽子一切的好都是她应享的。
一回,她们同上清水寺求签,良子领了签回来,欢欢喜喜的把一支吉签递给丽子说:“小姐就是好命人!”她扬扬手上,“我抽的这签就不算好,还要加油。”
其实,是良子把两人的签调换了,拿自己的吉签换丽子那支噩运签,丽子明明知道,只是没有说破罢了。
那天,她们挨在著名的清水大舞台的木栏杆上,由东山上俯看,柠檬黄的落日、柠檬黄的京城,良子悠然唱起一支家乡的小曲儿。
后来丽子才晓得,良子从小随父母在教会里唱诗歌,若不是家庭生变,她本来可以进音乐学校的。而当时丽子只感到不可思议,良子的歌声也许欠了点技巧,但特别有种婉转柔情。
丽子对于音色的感受是极敏锐的,当下拉住良子的手道:“你跟着我唱——”
等良子战兢兢跟着她唱了半阕红豆词后,丽子由惊奇变做兴奋这下子,她要让铁舟没得再挑剔了。
铁舟一开始就劝丽子别试这支曲子,她不服,她是在他屋里一张中文老唱片上听到的,他一字一句的教会了她,可是她全曲唱罢,铁舟却露出失望的表情。
之后丽子几度下功夫练这支歌,就是没办法让铁舟点头。最后她瞠怒起来,“为什么你老是说我唱不好红豆词?”
“因为你是个幸运儿,没有领略过那种人生穷愁、爱情困顿的景况——这样不好吗?”铁舟藉话锋一转,伸手搂住了丽子。“或者日本女人就是唱不出中国女人的心声?”这么说是要给丽子台阶下。
可是丽子挣扎开来,依旧心不平,为此又和铁舟赌了气。
她是善于和铁舟竞争的,现在,她找到了一定让他输的武器——白羽良子的歌声。
不是所有的日本女人都不能使他满意。
一个月后,铁舟生日那天,丽子邀了个小聚会,当然不说是为铁舟庆生,铁舟向来不耐烦这一套的,丽子只道要给他一个惊喜。
那晚,小出吉原也一块来了。咖啡馆的烛光在刻花玻璃灯罩中摇曳,白羽良子穿着一款珠白小旗袍,站在钢琴边的模样儿楚楚可人,一支红豆词唱出来,连丽子都惊讶自己能把良子教得这么出色。
哦不,那口婉约清愁的嗓子,只能说是天赋。白羽良子令在场每一个听众都醉了心。
独独铁舟从头到尾没什么反应,丽子简直是猜不透他。良子入座时,他只顾喝他的黑咖啡,只有吉原夸奖良子,友善地和她说话。
直到他们要离开了,良子送到门外,也许是怕生紧张,也许是穿不惯丽子特意要她穿上的中国旗袍,良子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一旁的铁舟扶住了她——
就那片刻,丽子瞧见了,铁舟凝视良子的表情,那种眼神的闪烁和变化……
丽子骤然间觉得,这整件事她可能设计错了。大大的错了!
然而,丽子的个性过于骄矜,她不屑于让自己去正视那件事实,不屑于让自己去担心铁舟对良子的那点眼神。她继续关照良子,甚至带着良子和铁舟、吉原玩在一块儿。
后来连吉原都说了,“丽子,你让太多人跟在你和铁舟身边了吧?”一半是玩笑,一半是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