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他的身份。你们当然会歧视他。”我回答。
“不光因为他的身份,”马尔斯站起身,烦躁地来回走动,“关键在这个人。你并不了解他,你们俩在完全不同的环境里成长,对他的世界,你一无所知,他的很多遭遇很多想法,你根本不能体会和理解,而他要了解你却很简单。所以你们之间并不公平,你完全站在明处,而他躲在黑暗里,不让你看透。”
“你的意思是——他会欺骗我?”
“我不想这么明确地说,毕竟我也不了解他。但是,我相信,和海伦娜相比,她更了解他,而你——毕竟太天真。”
我想起了海伦娜的那句话——他是一朵危险的罂粟花。
我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手心微微沁出了汗,会吗?他真的危险吗?
“去和海伦娜谈谈,也许她会给你一些忠告。”马尔斯建议说。
马尔斯,一向沉着镇静的马尔斯,有着祖父一样精明的头脑,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不断验证着他判断力的准确。这一次,他又向我提出这样的建议,不能不使我从内心里感到了某种惶惑。
到底我该相信马尔斯的理性,还是我自己的感情?
我无助地咬着嘴唇,犹豫着。
最终,还是感情占了上风。
我站起身,淡淡地说:“也许我会去找海伦娜谈,但我——更相信自己的感觉。”
我和赛蒙难得相聚。
他只能利用他每周一次的外出时间,才能在湖畔和我单独相处。未来的无望,相聚的短暂,使我们都有一种严重的不安全感,即使紧紧相拥,也能感觉到命运张开翅膀在我们身上投下的阴影。我靠在他的怀里,感觉着他身上的热力,他紧紧地抱着我,唇在我头发上不时轻啄着,最后,他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我的发丝里,沉溺般地久久不动。
这样奇特的恋情,使一切浅笑轻颦、进退攻守的恋爱技巧变得无聊和多余,虽然感情被磨得格外敏锐,但我的头脑却变得迟钝,甚至不太会思想了。记得有一句话:恋爱中的女人都是傻子,想起我以前仅有的几次恋爱,那时,我不但不傻,还很聪明,所以能进退有余,很自然地在爱情的角力中占据上风。
想起了马尔斯的那句话:这次你真的恋爱了。
也许他是对的,以前的恋爱只是一场场冒险和游戏,而这次——我沉溺了。
马尔斯……
海伦娜……
我心中忽然涌起强烈的不安,在他的怀里,我仰起头问:“你说,海伦娜了解你吗?”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咬紧了嘴唇,他的语气变得不自然:“我想,她了解。”思索片刻,他又补充说,“可以说,她深深地了解我,就像我深深地了解她。”
我的心沉了下去,感到了强烈的妒意和不安。我沉默着。
他把我从怀里轻轻推开,直视着我的眼睛,语气敏感地问:“有人在你面前说了我什么吗?海伦娜和你谈过?”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眼光投向湖面,半天不出声,他拾起一块小石头远远扔进湖里,石头在水面溅起几次水漂,湖面荡开了层层涟漪。
“也许他们是对的,”他淡淡地说,“我和你并不合适。”
我感到了受伤,“我有我的头脑,不需要他们告诉我怎么做!”
“可你已有了不安全感。你开始怀疑我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了受伤的表情。
我抱住了他的头,“赛蒙,我相信我的直觉。”
他低着头,任我抱着,久久不说话。
最后他语气低沉地说:“我当然了解海伦娜,我们从小就认识。她征服欲很强,有时,我在她面前甚至会感到——畏惧。她是那种人,如果她感到痛苦,她会把她所有恨的爱的人都拖下地狱。”
他抱住我,身体竟有些颤抖,“梅丽莎,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很快就会堕入地狱,如果到那一天,所有的人都怀疑我、恨我,你还是会相信我的,对吗?”他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我。
我不理解他的话,但怜惜他的恐惧,我用力点了点头。
他把我抱在怀里,把头靠在我的头发上,喃喃地说:“我有一种预感——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你不肯听我的劝告?”海伦娜问我,语气里有着十足的恼怒。
因为我拒绝听她的再三告诫,她近来对我的态度冷淡,甚至带着敌意。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回答。
她看着我,看了半天,最后冷冷一笑,“你什么都不知道,梅丽莎。”她转身离去,临走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真相的。”
第四章梅丽莎(2)
赛蒙开始给我讲述他最近做过的两个噩梦。
“我梦见我走在庄园里,到处开满了火鹤花,火红火红的,我当时……当时很奇怪,奇怪那些玫瑰丁香石楠怎么都不见了,这时花变成了火焰,到处烈焰腾空,我转身就跑,跑着跑着,忽然一下子坠落下去,落进了一个深渊,周围一片黑暗,但地上也同样到处燃着火,我明白了这就是炼狱。周围有各种各样的妖怪,发出青白色的幽光,在黑暗里贪婪地注视着我,我看了看身上,我的身体竟然完……完全赤果着,我感到很羞愧,于是拼命想遮住身体,但四肢却很沉重,怎么也抬不起来,我的四肢竟然被钉在了地上,任凭那些妖怪团团围住我,他们折磨我,羞辱我,而我只能无助地望着天,这时候,你在天上出现了,你在笑……”
“你看清楚了,我在笑?”
“我看不清楚你的脸,但我知道你在笑。然后我就醒了,黑暗里一身冷汗。”
我们沉默了片刻,他又开始讲述他第二个梦:“我在一个监狱里,手上脚上都锁着镣铐,有人说,要处死我,我想,这样也好,我就能解月兑了。这时,有一道……一道光照在我的身上,一道圣洁的光,我随着那道光向上飘,越飘越高,上面越来越明亮,有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在满脸慈祥地等我,我看清楚了,是我的……我的母亲,她拥住了我,我想永远停留在那里,可她忽然一把把我推了下去,我——就醒了。”
又是一阵沉默,我说:“你从来没谈过你的母亲。”
“没有吗?她是一个混血的奴隶,长得很漂亮,以前是橡木庄园女主人的贴身侍女。”
“你父亲爱上了她?”
他苦涩地笑了一下,“爱吗?没有那么浪漫。他——强暴了她。”
我震了一下,抓紧了他的手。
“我母亲很爱我,”他继续诉说,“虽然她恨我的父亲。小时候,她尽一切可能保护我。发生了那件事以后,安东尼的父亲很厌恶我,认为……认为我是橡木庄园的耻辱,她就尽量避免我和他接触,为了我,她去请求女主人,让我去做安东尼的伴读,总算让我受了一点教育。小时候,安东尼对我不错。我还有音乐,有书本,有母亲的爱,我觉得还算幸福……后来母亲死了,他们就再……再也容不下我了。我被送到了画眉庄园,做了里奥和海伦娜的伴读,从一开始,我就和里奥相处得不好,他总欺负我,我性格又特别倔强,一次次想办法还击,那时候,海伦娜站在里奥一边,我总被打得鼻青脸肿,还有罗伦佐,我从小就恨他。在画眉庄园的生活变得像地狱一样……”
“你现在还恨他们吗?”
他沉默了一下,“我想——我还恨的,恨他们所有的人——包括我的亲生父亲,但这种恨意在慢慢减轻,不是因为他们不值得恨,而是因为我发觉,在一个人恨的时候,最痛苦的其实……其实是他自己。后来我找到了某种解月兑,我在音乐里找到自由的时候,我感觉了天空的辽阔。一个人的天空越广阔,就越没有恨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