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和喝咖啡又不一样,”没想到他分得这么清楚,闵敏绝不和他辩。
“我们一定要找时间一起喝咖啡,而且──”他对她微笑。“不要这么匆忙。”
闵敏只感觉晕陶陶的,像被人喂了一杯醇酒。
两人在大厅分手,邵天俊转往停车场,闵敏则慢慢走出中府广场。午后的广场显得空旷,天色阴了,赌气似的,飘着雨呢。
@闵敏立再那儿,也蹙了眉,望着不高兴的天空,要数落它两句话。
真真!一声唤叫。闵敏猛颤一下。什么人?她心里惊问,左右张望着,在呼唤谁?广场周围,尽避有人车往来,然而都与她毫不相干。她无缘无故感到心慌起来,挪动脚步。没有方向的走,追着那声音。
她的确清清楚楚的听到,不是幻想,那声音割她的心,她却不明白怎么一回事。
闵敏摇摇表曳走着、寻着,模不着头绪,愈来愈心急,冷不防撞上一个人的胸膛──“闵小姐!”
闵敏茫然抬起头,隔半晌才认出来,扶着她的人是前一刻才和她分手的邵天俊,正拿关切的押情看着她。
“怎么了?怎么才一下子,你的脸色变这么难看?”
什么道理闵敏自己也说不上来,摇摇头,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胡走,走到停车场来了。
她对他微弱一笑,赶快编个理由。
“刚刚瞄见一个熟人,追他追丢了,弄得头有点昏,饭后还真不适合做激烈运动!”
让他以为她体力有问题,总比脑筋有问题要来得好吧!“真的没事?”
她做个深呼吸。“没事。”
邵天俊似乎相信了,扬头往前望。“我临时想到一件事,正想回头去找你,你就来了。”
闵敏好奇心起。“什么事?”
他放开她,一串金质车钥匙在手里叮当响着。“我集合了一批地质、水土保持方面的专家,明天要到哮天村勘查,如果确定那地区不适合居住,一定要说服居民赶快迁村才行,?要是对后续发展有兴趣,也许愿意跟着一起来?”
哮天村。闵敏心一动,一口便答应,当下和邵天俊约好时间地点。她忽然冥冥有种奇异的感触,觉得刚才那一声呼唤──正是来自哮天村。
棒日,闵敏六点钟不到便起了床,忙着准备出门,心情从昨天延续过来,有一股急躁和心慌。
她关心哮天村,愿意再回去看看,甚至继续追踪报导。这当中,高腾云给她的那番刺激也大有关系;她必须回去,要一个肯定,肯定自己没有做错,没有遗漏什么……至于那股子心慌感,纠缠不去,又和这座村落有什么关系?她不知道,只是着急。昨天已向组长报备过,现在她是迫不及待的想上路了──”
“呃,不是,闵小姐,临时出了点问题,今天的行程取消了。”他的助理这么说,“邵议员会和你联络,亲自向你解释的。”
闵敏挂了电话,缓缓在床边坐下来,有点发呆。
其实,行程临时变卦,也没什么稀奇,也晓得这趟路不是快乐的郊游她干嘛这样子嗒然若失的?就因为她摆月兑不了哮天村在呼唤这样的感觉──无论如何都要去这一趟。
黑色大包包就搁在脚边,所有行头,笔记本、相机、录音机……都在里面。闵敏拿靴子头踢着包包,踢着、踢着……她霍然跳了起来。
扛起背包冲出门时,她领略到人长了一副头脑的好处──它能思考,并且懂变通。
她是包车去的,寻往浊水溪的上游。车过日月潭,这个古来名为水沙连的名胜地,她下车在小杂货店补充饼干和矿泉水,忍不住又买了包著名的蜜饯。继续上山,朝中央山脉的方向。
原来一小时的车程走了二小时,因为深山沿途残破难行。司机停车在蓊郁的山麓路断之处,闵敏和他约好三点钟之前会下山。
她把赭绿色的夹克月兑下来系存腰上,背着包包,不厌其烦走了半小时的碎石坡,石垒间有粉红的石楠花,她黑色的背心底下,沁沁地都是汗。
她很快穿出一片赤杨疏林,眼前一惊,见到土崩石落黑赫赫的一片山壑──已经来到布农族三百年的祖居地。
哮天部落。
四野苍茫,闵敏朝那片崩圯的险境一步步踩过去。深壑里起了雾,山林绿黝黝的,风里有松涛声,闵敏忽感到一阵恍惚──她听见的是松涛吗。抑或是歌声?风呜鸣地吹过山林,彷佛捎来歌吟之声。一重又一重的合音,山一样的叠上天,水一样的浑然而来,那是布农族人在吟唱,祈求丰收和平安,从洪荒一般古老的年代,遥遥地传了来……一声鸦叫,在碧微的天空不知哪一处,她从自己的懵懂里醒过来,觉得心窝好痛好痛,好像才刚刺下一刀,正迸着血。
四面山野起了雾,她无依地站在那儿,被一种悲怆感笼罩住了……闵敏晓得,这和她置身在哮天村灾变的现场没多大关怀,那股悲怆感来自她自己,像是生命的远处,很遥远的记忆。但,那究竟是什么?她听见沙沙声,有人穿过那片赤杨林来了,雾中出现一条人影,慢慢停住,隔着满地落叶和她对望。
那人高大黝黑,穿蟹青色半身风衣,两手抄在口袋里,一双眸子很深很深,远远地,都像要吞没她的灵魂。他,是高腾云!来不及收拾意外的情绪,马上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又朝她袭来了,闵敏感觉自己想要热泪盈眶的跑过去,投入他怀里,什么都不管,只要他拥抱她、安慰她,与她相会。
为了强力控制白己,闵敏人几乎发起抖来。她不懂,真的不懂。一见到高腾云,她的情绪、她的行为都要走样!她咬住嘴唇想:不知道这样子算不算也是“上辈子有仇”的一种?高腾云徐徐走过来,扬着一道浓眉。妞O你?你怎么在这里?”
“那你又怎么在这里?”闵敏反问。
“我这是回自己老家,”他的目光往四野一梭巡。“我的祖先在这块土地已经生活二、三百年了。”他看见她的表情。“怎么,很吃惊?”
不,闵敏不是吃惊,而是恍然大悟。难怪高腾云对“山地悲歌”那篇报导,反应那么激烈。他是骄傲的布农人,哮天部落的子民!“你在这里长大?”
“我在这里出生……”微一顿。“只待到十岁。”
闵敏很好奇。“然后离开部落,出去发展,结果发展得很好,成了部落的光荣?”她话里并没有讥讽的意思。
“离开部落也不是我自己伟大的生涯规画。”说着,高腾云忽往坡地迈上去,闵敏自动跟上。在最后一阶,他回身向她递出手,她把手交给他,由他拉上陡坡。
隐隐的,闵敏觉察他并没有放开她的手;隐隐的,高腾云不想放开她的手,他握着她。
不等他开口,闵敏就懂了,伶俐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坡左的荒烟蔓草中,有座颇完整的石庭,庭上一幢半倾圮的石板屋,也是杂草丛生。
“我小时后就住在这栋屋子里,”高腾云缓缓道来,“我家出了好几代的头目,住屋规模来得大些屋地板下还葬有好几位祖先。”
这个闵敏知道,屋内葬亲,是布农族一种伦理观念。“你十岁之后呢?”她实在想知道他的事,顾不得礼貌了。
他望着石板屋,面容沉着。“十岁那年,我父母误喝假酒死了。一天,一对做医学研究的英国老夫妇经过哮天村,看见我蹲在路边剔着肾蕨根吃,他们于是决定,要在他们的家庭加进一名布农小孩,并且以培养英国绅士的方式栽培这个孩子。他们是我见过最好的父母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