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的情况完全月兑离医学知识的范围,曼儿不明白怎么一回事,她里里外外的找,整座厅堂,整座书楼。曼儿不能相信床上的男子,就像空气一样的消失了——现代的医学,还没有进步到这种程度!
莫非他今晚一开始就不在这张床上?或是刚才一番惊吓,使他离床而去?
曼儿颓丧离开书楼,茉莉花掉了一地。
她不敢到宅邸那边去问人,又怕杀手仍在这里潜伏,只得跌跌冲冲钻过树篱,坐在自家地盘上喘气。爸妈要是知道现在她每夜如此忙碌,一定会双双昏倒在地!
才刚站起来,赫然一条影子带着重量把曼儿扑回草,她尖叫挣扎,惊觉到危机已经蔓延到她家——那杀手今晚一定要杀掉一个人,才能回去交差,据说江湖上是有这种特别的规矩。
她就要死了!曼儿怕得想哭,可是……
可是如果她是代那男孩而死,如果这杀手杀了她,就不再去害他,那么她愿意!曼儿内心涌起一股为爱奋勇牺牲的甜蜜,闭上眼睛,束手就宰。
不料曼儿所设想的浪漫情节,并没有发展下去,杀手压在她身上,不再有动静。曼儿极其惊诧——这杀手不预备拿刀杀死她,竟想用胸部闷死她!
前一刻正值最悲壮的时候没有死去,这时她燃起求生的意志,奋力挣扎,她毕竟太过娇弱,被那人揪紧了不放。他迟迟没有动手的意思——一个杀手不会牢牢把你抱在怀里,而不杀你。
曼儿已经察觉出这人的异样——他将她牢牢抱着,好象他人在汪洋大海,而她是大海里一截枯木。他在剧烈的颤动,彷佛又怕又冷,并且他没有穿衣服!曼儿的面颊与他的胸膛摩擦着,他的胸膛光溜溜,而且冷冰冰。
这一回,曼儿使尽吃女乃之力,把那人推开。后廊的灯光照下来,她看到他的脸。
“我的天……”
是那张不论什么场合,什么时间,都让曼儿惊异喜悦的俊俏的脸;是那个不论什么缘故,什么道理,就是让曼儿感到温柔心痛的男孩。
他躺在草地上,眼睛半闭,哆嗦申吟,一手还抓着曼儿的袖子不放。她爬过去悄声问:
“你怎么了?你还好吧?”
他急喘着,骤然把曼儿一扯,曼儿跌到他胸前。“救我……”他的喉嗓像一只生柿子又涩又哑,宛如许久没有发音,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他仍然一遍遍求恳,“救我!救我……”
曼儿眼眶红了,赶忙扶他起来。他有生命危险,她则是义气十足。“到我家!”她说。“到我家来躲。”
不知她哪来这么大力气,居然能把他扶进屋子。这男子的体型并不属于壮硕,但是修长俊逸,高出曼儿一个头有余,他因在昏沉的状态,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及至把人扶进房间躺下,她一张脸都喘红了。
曼儿跑上跑下忙着,紧闭所有门窗,以此阻绝外人——包括那个杀手,或任何人在内。觉得稳当了,她回房间,那男子在床上发颤,窄而结实的腰身下,只着了条灰绿的绒布裤。她为他盖被。
他颈上有颗看起来很玄、很奇异的黑色珠子,有男人的拇指那么大,用三股红丝线串住,曼儿甚感好奇,伸手去轻轻碰了一下——她像触电般一震,吓了一跳,连忙缩手,不敢再碰。
他突然叫起来:“喇嘛追我,他们追我……”
喇嘛?曼儿有点吃惊,不懂事情与喇嘛有什么牵涉,上海没有喇嘛。她俯身拍他的被子,轻声道:
“没事了,你不要担心,不要担心。”
这年轻男子躺在那儿,双睫不停地抖动,脑中有许多画面在闪烁奔腾——他的生命是一团混乱,收拾不了的混乱!半昏迷中,他还余下最后这一点意识,他想狂叫,想挣扎,想反抗,然而床边有个最轻柔的声音,唱儿歌似的,一声声安慰着他,安慰着……
他的身心往下沉,渐渐的,再度沉入最深处。
曼儿搬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守护这个她救回来的陌生人,非常尽心负责。他睡着后,她总算放了心。往床沿他的肩头旁边趴下,一手放在被子上。
※※※※※※※※※※※※※※※※※※※※※※※※※※※※※※※※※※
这天一醒来,曼儿整颗心就喜孜孜的,像小孩前一天领了心爱的礼物,隔天一早乍忘记礼物,却没忘记快乐。
她的一只手搁在被子上,冰冰凉凉的,但仍感触到被子下实在的人体,她抬起头——见到她喜孜孜的原因,心儿马上噗通跳起来,忘了腰酸和背痛。
那男子躺在她粉蓝的枕头上,睁眼凝看天花板,他的脸沐着秋天薄亮的阳光,立体分明,格外的漂亮。他有一双刚强的浓眉,他的两道睫毛细密得让人迷惘,挺直的鼻子下,他把双唇抿得很紧,很倔,像要反抗什么……
“你还好吗?”曼儿细声细气地问,有点害羞。
他慢慢转过头,像第一次发现她的存在。然后,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隔一个段落站在地板上,两脚分开,胸部急喘,一绺鬈鬈的头发落在眉上,遮去一只眼睛,他手压着眉,用另一只眼睛逼视曼儿——虽只一只,威力毫不逊色,他吼道:
“妳是谁?”
曼儿把背贴在椅子上,惊吓地回话:“我……我叫董曼儿,我住这儿。”
他狂乱的,前后左右上下张看,脸上变了色直问:“这是哪里?我在什么地方?我怎么了?怎么了!”
曼儿抓住椅扶手,慢慢站起来,抖着嗓子说:“你忘了吗?昨天晚上你跑到我家院子,有人……有人要害你,我想你到我家躲一躲会比较安全……”
“有人要害我?他们追来了吗?”
“他们是谁?”她傻傻地问。
他愕在那儿,整个脑子,整副记忆充满电光石火,烧灼着他的神智、他的灵魂,他突然抱住身子,痛苦申吟。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天呀!”
曼儿吓坏了,小小清秀的脸在发颤,她哀求着:“你不要这么激动,拜托……”
这男子蹒跚回到床边,跌坐下来,他抓着喉咙,嘶声道:“梅咪,梅咪,给我水喝。”
她不是梅咪,但她冲出去,又冲回来,捧了一杯水像捧了一杯解药。他让曼儿喂他喝水,情绪有缓和之状,之后他倒下来,躺在床上。
曼儿在那儿拧着双手,好象它们是多出来的。灵感来的时候,她发皱的脸一亮,热心道:“你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好吗?”
他没吼说不好,曼儿像拿到特许状,三步并两步跑到厨房,搜了半天,却发现没有存粮——她怎么这么粗心?接下来她四处的找钱,打破客厅小酒柜上一只熊猫扑满。
鲍园旁有家面食馆子,顶早就开铺做生意,曼儿买了两笼蟹粉烧卖,提一锅汤,是萝卜煨肉。她自己早上很少吃这么滋养,今天极有款待客人的意思在。
烧卖和汤装了碗,兴匆匆捧上房间,但是房间徒留床上睡过的被枕,他神秘的客人却不知去向了。
他不在她家的任何地方。曼儿站在院子发愣的当儿,天空翻了脸,开始下起雨来,她着急起来,冒雨冲出大门,一头跑到薛宅去按门铃。
半晌,那送客的瘦老头撑一把黑伞来了,门只开半扇,人在里面觑着她。萎黄的脸,滚动一对神经质的黑眼珠子,爬着怕事的表情。这是个生来倒霉的人,吃了一辈子的苦,即使有使坏的机会也没有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