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嘴唇翕动著,想说什么,却拿奇异的眼神望著床上的这对年轻男女,彷佛那么一下,脸上出现一丝深沉的表情,严厉的唇线放柔和了一些,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转身,拉上房门走了。
宛若瞪著李弃说:“那个人不可能是你的母亲——她是司法部长的夫人,李兰沁。”
李弃耸耸肩漫应道:“说真的,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太相信。”
宛若僵著身,眼珠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发抖地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应该要到圣光教堂的。”
“你一直没有到达目的地。”李弃很遗憾的告诉她。
宛若辛苦地回想,“立凡出了车祸,躺在医院……你却把我从医院绑架了来!”她叫道。
“这么说也不为过,”李弃笑吟吟承认道。“故事的前半部比较惊险,好在接下来的就都是美好的情节。”他涎脸上前亲她,她猛把脸别开。
“我发誓我要杀了你!”宛若不能动,胸部却喘得汹涌起伏像大浪,她咬牙羞怒道:“昨天晚上你趁我——趁我脆弱的时候,占我便宜!”
李弃马上举起双手,一副天地良心,人神共鉴的模样。“宛若,宛若,我发誓昨天晚上我比你还要脆弱!”
“这是我的新婚之夜!”
“的确是你的『新婚之夜』。”李弃慢吞吞道,一脸正派的表情,然而表情里不知道什么地方闪烁著狡黠的微笑。
宛若气极,当胸把他狠狠一推,他没有防备,身子一翻就跌下床。
她听见他在床底下哼哼唧唧。“她老爸八成也教了她一招『小蚌子如何扳倒大个子』。”
他还有心情插科打诨!宛若把一只枕头掷到李弃脸上,祈祷它把他闷死。似乎有点效果了,他被那只肥胖的枕头堵住声息,躺在那儿,暂时没有反应。屋里头忽然可怕地安静下来,因而使她脑海里的尖叫声更是尖锐,更是响亮——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怎么会?怎么会?
宛若抓过另一只枕头压住后脑,使自己陷入黑暗,於是又有了入夜的感觉,她重新作起昨夜那个梦,但是老天——那不是梦!
夜里的琴声,钢琴上的激情,红木大床上的旖旎,所有肌肤与肌肤的私语,男人与女人的缠绵,一切一切,都是真的!真的!
冷锋和热浪两个天气系统同时在她体内运作,让她的身体一半是热,一半是冷,让她想要脸红,又想哭泣,让她觉得快乐,又觉得痛苦。
宛若趴在那儿,不知道自己冷热交替有多久,她怎么也没办法解释这样一个“新婚之夜”是怎样造成的!到这地步,她真正体认到李弃是个最最可怕的男人——他毁掉你,你还不愿意杀了他!
“就算你想杀了我,你也得先起床才行。”李弃把她后脑的枕头拿掉,他的头从床底下冒上来,一双眼睛靠在床边瞅著她。倒像他真的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宛若牢牢把眼睛闭著,决定她永远不要起床,不要面对爆炸过后的现实,不要面对——
立凡!她想到还躺在医院可怜的立凡,还有文远伯伯、丽姨和立芝——老天,他们怕不要急疯了吧?
李弃在床边窸窸窣窣地制造声音,他把自己的衣服穿好了,拾起地上那件羞人答答的白绸衣,非常恩爱地挨到床边说:
“我来帮你。”
宛若把被子里在胸前,猛坐起来,伸手去争夺她的底衣。“不必你好心——还给我!”
两人都抓著白绸衣,都看见裙面上一缕芳魂似的隔夜血迹,宛若大大地一震,李弃却肃静了下来。阳光过了窗户,照著两个人面对面,反省似的,昨夜发生的事情,彷佛到这一刻才完全明白过来。
“宛若……”李弃紧著声叫,放手让她把底衣拿了去。
宛若连喉咙都变小了,声音很细的说:“你出去,我要穿衣服——穿了衣服我马上要走。”
这回,他晓得尊重她的意思。到了门口,他又停下来,回头对她言道:
“我实在不能说我觉得后悔——就算你真把我杀了。”
房门第二度关上了,宛若揪著她的绸子,怔忡了半天,都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想。她勉为其难地挪动身子,这一动,感觉到她那身子有种异样的敏感娇娆,不再是从前单纯的躯体了,是历经过秘密,自己有了特殊的感触和清醒,自己的意志决定。
她坐在凌乱的被褥上,羞红著脸,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挫折。
她急著要走,再困难也要靠自己的力量把一套新娘装穿上了,从头到尾不敢和镜子打照面她知道只要一照镜子,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她就走不出这个房间。
这个房间……火辣辣的感觉从小肮冒上来,现在,她连眼睛也不敢随处瞄了,抓了头纱,往门外冲去。
李弃靠在走廊的墙上,宛若从他面前跑过去被追似的,然后又跑回来,蕾丝手套依旧戴在手上,一把拉住他的衣领。
他立刻表明态度,“我会负责到底的。”
“闭嘴。”宛若说。“你马上送我到医院。”
她放开他,即往前走,李弃把她胳膀拉住,用下巴回头指点。“不要走前面——我们从后头走。”
走廊远远那头,是道形迹可疑的暗楼梯,宛若观了一眼,把李弃的手甩开。不,她再也不要跟他走,再也不要让他带到任何他可以害她的地方。
“你别想再把我拐骗到别处去。”宛若严厉地瞪著他说,扭头往厅堂的大楼梯去了。
李弃双手一摊,认为自己已经尽了力,也就施施然跟著她走。
大楼梯的扶手是上好的檀木,栏杆雕花,有一道弯。宛若把头纱夹在腋下,两手提著花篮一般膨大的裙子,颤巍巍只顾下楼,到了弯处才赫然发现大厅挤了衣冠楚楚一群人,全都仰著头愕然盯著她看,好像她是站在楼梯上的驴头公主。
“我叫你走后门的嘛。”李弃在她背后低声道,活该她不识好人心。
“他们是谁?”宛若咬牙问。
“今天李家祭祖,这些全是各房各支的亲戚,谁是谁我从来没有弄清楚过。”
宛若还僵在那儿,底下的舅公六老太爷觉得胡涂了,吟吟哦哦问著左右,“今天是办喜事,不是祭祖哪?——哪一房娶媳妇呀?”
一个把脸涂抹得粉光脂艳的婶婆级妇人,尖尖撮著嘴道:“明明是祭祖日,没听说办什么喜事。”
“那上头的新娘子是哪一房的?”六老太爷务必要弄清楚。
众人仔细打量了,都说新娘子很眼生没见过,但是后头那个高大的年轻人,有人眼尖认出来,挨过去交头接耳,“不就是大房底下的小王八蛋吗?兰沁从前的那一个嘛。”
“小王八蛋不是到美国去了?几时回来讨老婆?看来又不像。”
“这我倒有听说,”六老太爷眯住眼睛想著。“大房这个后生放了洋,后来还做了太空人不是?”
这下众人一致确定六老太爷已经老胡涂,忙把他搀扶到一边去歇著。
“喂,”宛若压低声音对她身后的太空人道:“你的太空船开来了没有?我买一张票。”眼前她只求能够立地升空,离开现场,贼船她也上了。
李弃在咳嗽,但听来更像笑声,他凑到她的发鬓边说:“太空船没有,不过摩西准备分开红海了,你想走就跟上来吧。”
他挤过她身边,卒先下楼。他把一手大拇指勾在牛仔裤口袋里,另一手则潇洒地朝大厅挥动,连声笑喊:“华弟、明弟、蓉妹、老小……”
他祖父属大排行的老大,他是大房所出,年纪虽轻,却是辈分极高,亲戚群中有大半算来都是他的晚辈。这些上了年纪,在社会上又有点头脸的,给他这么弟呀妹呀小呀的一喊,都觉得索然无味,见他下楼一副要来六亲相认的样子,更是走避纷纷。他一个七十八岁的表弟行动略微迟缓了一些,被他搂住肩膀亲亲热热叫了声“小表”,当著自己的儿孙面前,脸都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