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捧起她湿濡的脸,用一根手指慢慢推去她颊上的水渍,先是左颊,然后右颊,又回到左颊……她眼里的汗汪汪直流,一会儿便又湿了一片,李弃索性低下头,用他乾爽温暖的脸去擦拭她,他的嘴唇像柔软的棉花,吸取其徐过多的水分。
最后她把脸偎在他的肩头,像疲倦了的小孩,她原本有些抽搐的双肩,现在柔和的垂了下去。李弃让她伏在他的胸前歇著,听著她彷佛还有些热烘烘的鼻息。
她父母是爱她的,他想这么对她说,想想又觉得没有必要,谁能替别人决定这样的恩怨?何况是他。何况是一颗对亲情总是冷嘲热讽的心。
於是末了,他只是挑起宛若的下巴头儿,带著微笑说:“早知道我就不背那么大一瓶矿泉水来了——光喝你脸上的就够了,而且更香呢。”
宛若把他推开,赧然地骂他一句:“狗嘴吐不出象牙。”
她转了身又走,李弃在后头哀哀叫。“别再用跑的了——丢了你我可惨了,这地方我又没来过。”
宛若踩在一根倒木上回过头。“你没来过一线棱?”她瞅著他问。
李弃耸著肩摇头,四围看了看。“你父亲把你六岁爬一线棱的事说得好神!!我看来没有什么嘛。”他还把句尾的音节轻佻的拉高。
“或许吧。”宛若转身回去,背对他抿著嘴慢慢笑了。
李弃没有来过一线棱,而且他觉得这地方没有什么——宛若一直在等待的机会到手了。
不知轻重的人,保证死得很惨。
☆☆☆
他们已经在山棱上了,林树渐稀,荒草在参差的岩块间偷生,蛮蛮荒荒一片粗黄的色调。宛若在弯道上打住,双手叉腰吁了口气,便指著前方一座黄腾腾的大峭崖说道:
“喏,一线棱到了。”
后头没声没响的,宛若回头去看,李弃就站在她身后,直著眼瞪住那座活像巨人使了大斧劈出来的断崖绝壁。
“路呢?”他绷著嗓子问。
路是有的,在大峭崖下方另有一条山径,窄是窄了点,但有林木蔓藤可以攀附,也可以扶壁而行,不过这种“敬老路线”,李弃走来一定觉得可耻,宁可直接上棱面对出生入死的考验。宛若吟吟笑道:
“我父亲没告诉你吗?走在棱线上那种两面悬空,摇摇欲坠的感觉有多刺激!”
把妻女带到这种地方来的是疯子,李弃阴沉地想,却见宛若也不等他,迳自朝的棱脊去了,他赶上前把她拽住。
“等等,宛若。”
她回头斜瞟他。“怎么?怕了?没胆子走?”
李弃铁青著脸,把宛若拉到身后。“我先走,你跟住我——小心点,这不是闹著玩的。”
没想到棱线上的风那么大,呼呼刮著人的两耳,脚下是细窄得一条线似的岩脊,宛若张著两手维持平衡,手心出著汗,绝不往下看,心脏在亢奋地跳跃。她却不时在李弃背后娇笑,风凉的调侃他。
“嗳,不必太紧张,你就当你是在学校的围墙上走就成了——你总爬过围墙吧?”
一会儿她又喊:
“这样吧——你要是实在害怕,那就跨坐在棱线上,用爬的前进,胆小的人都是这样走的。”
李弃停下来,回头对她说:“前面很陡,得手脚并用爬上去,你先等我上去再跟上来,以策安全。”
这个陡棱像个鹰喙,耸向空中,李弃才攀住失峻的果岩,头就昏了,一不小心滑了一脚,身子陡然向下溜,他挂在那儿,风吹起他的墨绿外套,他像悬在枝上欲坠未坠的一片危险的叶子。
宛若却是不慌不忙跨坐在棱上,朝上对他摇著头。“我说你这是何苦?来爬一线棱?这可不比坐在那儿弹钢琴那么写意,没有点身手……”她叹了一下。“我早该想到的嘛——英俊小生通常是钝一点,笨一点,胆小一点,身手也差一点。”
李弃咬牙。“宛若——”
她笑著挪向前。“好,好,我来推你一把。”
她往李弃的背部一推,他借力上了陡棱,匍匐在那儿喘气。宛若却是轻松敏捷地攀上棱岩,站在他后方整顿衣服,把衣上的绉摺一条条顺平。
“咱们现在刚好在棱线的正中央,向前也得走,后退也得走——你后悔可来不及了。”她没有办法不露出高兴的神情。
李弃慢慢从棱岩上站起来,慢慢回过身面向她,慢慢用低沉的声音道:“我干嘛后悔?我或许又钝又笨,胆子又小,身手又差,但是我可有很强很强的——好奇心。”
他所在的地势高一些,他的背后是蓝油油的天,阳光在头上,他的形体成了个幽暗的、漂亮的影子。他话说得特别的心平气和,宛若起了怀疑。
“什么好奇心?”她小心问他。
他笑了,从容向前移一步,教宛若看见他那准备要使坏的诡笑。“我在想……在一线棱上拥吻美女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又向前进一步。
宛若觉得身上有些部位开始发麻,她的脚尖往后点,颤颤寻找退路。“喂,你别乱来,这里可是悬崖峭壁,底下——底下是上千公尺深的溪谷。”
他还是带著笑,眼睛里迸著疯狂、刺激的光芒,步步前来,宛若不敢逼视他,又不能不提防。
头一次,她感觉到两只脚下是凉阴阴的虚无空荡,她朝深谷瞄一眼,立刻人就旋晕起来。李弃已经近了,她没有退路,后面是他们刚爬上来的陡棱……
他一寸寸向她迫近,她慌张地喊:“哎,不要闹!哎——你疯了,你是疯了吗?”
李弃一把将她抱住,宛若只是惊叫,丝毫不敢挣扎。他的脸蒙下来,蒙住宛若的视线,她的嘴被他堵住,她像没入水底窒息了,呈现一种轻微溺毙的感觉。然而她不是在水底,她在空中,风在四面呼啸,李弃像要吻她到地老天荒。
她紧闭著眼睛,还是感到天地在旋转,他们两人好像抱成了一团往峭壁下掉,她忽然睁了眼,才看见李弃已经离开她的唇,他们依旧在棱上,相互抓著,都在喘息。
“你果然是个道地的疯子!”宛若喘道。
“我总算尝到了在一线棱拥吻美女的滋味了。”
宛若对著他那张可恶的笑脸咬牙,今天绝不给他占了便宜去。她把他的胳臂揪得牢牢的。“那你想不想尝尝从一线棱往下掉的滋味?”
他冷静地回道:“你不至於这样玩命。”
宛若眼中闪烁奇特的光辉,她对他阴险而娇媚的一笑。“你可小看我了——”
一语未毕,宛若已拉著李弃从棱线上倾身跌了下去。整个山谷被李弃的惊叫声喊得轰轰响,但是李弃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呼喊,是疾速削过耳际的风力。心脏从他的嘴里跳出来,不知摔到什么地方去了。
坠落万丈深渊的滋味原来如此,霎时他想大笑,至少他比蔺晚塘幸福,他死是死在温香软玉的怀抱里!他一向浪荡命,死了自己都不觉得可惜,可是宛若在怀里,刹那间,他忽然对生命感到莫名的难舍,难舍她,难舍自己……
到底的时候,两人的重量结结实实发出“碰”的一声,但是很沉,像大鼓蒙在布单里槌了一下。李弃背压住背包,像个驼子躺在那儿,头往后仰,他睁眼看见枝桠绿叶绣在蓝色的天空里,飞起来的尘土像烟一般的飘著。
宛若还在他胸前,两人还是相互抓著,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在搐动,过了片刻他才发现她是在笑!
“你没有死。”他说,嗓子哑哑的,是刚才猛喊的结果。